第一章 劍雨飄花
第二章 隱密如來
第三章 葛山行
第四章 結夏
第五章 來自鹿山莊的人
第六章 百手書生
第七章 紫紙坊
第八章 消失的駿馬
第九章 雪峰滅跡
第十章 火墳
第十一章 智摩子
第十二章 蘇芳
第十三章 普賢尼寺
第十四章 枯木灘
第十五章 死人之劍
後記
第一章:劍雨飄花
他喜歡把事情想得單純一點。貨送進城裡,做完這趟,就可以休息幾天。這裡距離甘棗村沒多遠,小珪住那裡,兩人或許能相會。
不急。想起小珪,他胸中一片開朗,鬱結散去,猜想目前必然嘴角微微揚起,儘管看不到自己。他可以等。兩人一個半月前見過,這趟他運氣好,地點又是榮城,當初接下鏢時不免暗暗興奮。不過,小珪不是他的女人,彼此互不歸屬。算是缺憾,但也因此沒牽掛。
近黃昏,他坐在路邊稍遠處大石頭上,看著趕在落日前進城的路人。稀稀疏疏,人不多,步行的、趕牛車的、牽驢的,久久才有少數馬匹經過,大概是官府差役,或商賈管事。其實明日進城也行,因為他在十四天內,已經帶貨抵達榮城外,明日交貨不遲,依然符合約定。他在猶豫,磨蹭時間。心裡清楚今日進城比較妥當,知道即使去找小珪,今夜她來不及出來陪伴,他不願獨自在城外廢棄的佛寺裡過夜,還是進城找個溫暖的地方睡一覺,穩當許多。
廢棄佛寺很多。榮城內的大多被改為宅第,換了面貌,城外的走訪過好幾間,住過兩三間。那些廢寺,還未成廢墟,都是朝廷發布滅佛敕令的結果。小珪和他特別屬意一處,瓔珞寺,小小一間,位置偏遠,少人注意。僧侶被驅走後,沒有遊手好閒者聚集,也少見借宿路人。盜匪大概嫌它小,不足黨羽麇集,也不夠囤積物資。每趟來榮城辦事,相隔數月,兩人走過蔓草掩蓋的參道,攜手入瓔珞寺。小珪從伽藍中擇一隱蔽房舍,清掃乾淨,他會拾柴生火,一起稍做煮食,訴說分離期間各自遭遇,然後纏綿一宿。
滅佛令發布僅四年,伽藍雖被棄,架構尚稱完好,未至破敗傾圮。屬於佛寺的清幽感猶存,儘管小珪與他是男歡女愛,他們不覺褻瀆神佛。每次離去時,都覺得既暢快又清滌。
瓔珞寺,明天吧,他想。從大石頭起身,背起包袱,拍拍衣襬,走回通往城門的路。
榮城並非位居要衝,軍事價值低,城牆未見高聳。進城後,他一如以往投宿東明里的仁和客棧。雖然叫東明里,事實上位於城西。什麼原因,他不清楚?或許歷史上城池經過位移,東明里名稱依舊,但榮城布局已經變換。每次來榮城辦事,首夜會住進這間小客棧,不算上等,交貨之後,再去找小珪。但此次他幾乎忍不住,才會在進城前,坐路邊猶豫一番。其實那不太實際,他也知道。就是一股沒來由的蠢動。
同樣的,當夜晚餐,他必吃仁和客棧附近那間館子,招牌只有李家二字。李家館子雖小,幾道菜真不錯,又便宜,每次都點。小盤的爊鴨,小尾紫蘇魚,這兩道隔幾個月來吃一次,總能讓人滿足,又念念不忘。加上大盤現切萵苣,附湯,不喝酒。所以,他來榮城,如同儀式一般,辦的事、住的、吃的,還有小珪,相當固定,但不覺重複。而且,跟別處經驗不同,他來此地多次,幾乎沒碰到什麼狀況,順順利利,根本沒拔過刀。自己都要擔心,會不會鬆懈了?
晚間早早就寢,準備明日盡快把貨交出。他下身直挺挺地想著小珪身體,城西這一帶靜宓如常,不一會兒就睡著。
不過,半夜的時候,他還是被孤島天火喚醒。那是三天兩頭總會在他夢中浮現的景象,只在最夜深人靜的時候現身。也只有當年在花島睡通鋪的師兄弟,以及跟他一起在瓔珞寺過夜的小珪,才知道他會如此。自認並非被嚇醒,但他身體會突然亂動,手腳似乎想擺脫什麼,然後醒來,身邊同伴難免察覺。其實,他人不在場,已離鄉赴花島練武,從來沒親眼見過孤島天火,完全是晚三年也從家鄉孤島前往花島學藝的阿鴻所描述。後來,景象自己跑進他心裡,留在那兒,不時冒出。那不是煙火,是帝國戰船包圍孤島西海岸港口時釋放的砲火,在海面連綿數十里,阿鴻說得活靈活現,比手畫腳,口裡發出聲響,碰碰碰。一般而言,白天醒來,他會忘得一乾二淨,只留丁點印象,這一夜也是。
次日一早,帶著貨,前往城南常去的羹店,照例叫了一客茶飯,那是加入多種食材的羹。坐在那裡等上飯的時候,陽光斜照路上,他看著身邊包袱。
這趟貨,不算貴重,昨夜去李家館子吃飯,並沒有帶在身上。仁和客棧是相比之下牢靠的住所,以安穩著稱,不像有些地方,老闆伙計自己占便宜,或勾結本地幫派伸手進來。晚餐出門前,他跟副掌櫃叮嚀幾句,就夠了。副掌櫃練過,負責防盜防火之類事務。不過,如果押的是值錢貨,進城後會先到自家鋪子,自己的堂口,登記存放,確保無虞,次日再交給委託品收貨人。那是最保險的做法。如果碰到大件貨物或數量多,就不是獨自前來可應付,他得帶幫手、副手,推車子,甚至領個小隊。那真是一番陣仗了。
早晨剛剛出門前,房間內,他取出三只鏢件,一一檢視。除了確認正身,還要查看是否損傷,再一層層包覆起來,放入包袱。交貨之前,必得如此。當初,接下委託後,鏢件安全等級,以及處置方式,鏢行裡早已全面評估,依計畫執行。這次認定,風險不大。需要護送,不是因為貴重,而是它們的屬性,最好保密。
由於不值錢,推測不太會有人要偷或搶,一路下來他心情輕鬆,心思幾乎都不在委託貨物上。
茶飯過後,他不動聲色檢視四周客人,以及稍遠處,顯然無人注意。真的是不值得一盜?心想,起身往自家鋪子走去。
路上行人越來越多,他也越來越接近熟悉的自家鋪子。那是間占地寬敞的店家,包含後方的院子和庫房,但門面不大。他習慣從後門進去,經過水井、廚房、幾輛卸完貨的車子、擺地上等待入庫的箱子、曾住過兩次的大通鋪,店裡幾位伙計擦身而過,點頭打招呼:「林鏢師。」他點頭,喉裡發出聲響,算是回應,但自己也聽不出講了什麼。
從後方走入店廳,顏掌櫃見到他,面露微笑,說:「德宇,果然準時到店。」
「昨晚住仁和客棧,」他回答。
「我想也是。一路平安?」
「沒事,貨不熱。」
「那好,我們進來看看。」掌櫃指了指隔壁房間。
店裡目前沒客人,二掌櫃照規矩補位,望著門口以及路過行人。
房間裡,他放下包袱,在桌上解開,小心取出三件絲綢包裹物件。
「店裡只知道要進來三件,不貴重,不許外洩消息。其實,總鏢行根本沒講是什麼?」
看著向來穩重的掌櫃,流露熱切眼神,十分有趣。雖然沒有明白說出,顯然他很好奇。
德宇依照大小之分,打開包覆的絲緞,三尊佛像置於桌上,一大二小,似乎被聖光環繞。
「原來是這幾件,一尊半跏思惟菩薩,一尊十一面觀音和一尊釋迦如來,都是青銅鎏金。」掌櫃說,拿起三尊中較大的思惟菩薩,端詳背後題字。
「供養人獻詞,楊家先祖放置在碧水城永明寺祈福的佛像。」幾乎是喃喃自語,「願亡者上生天上,直遇諸佛,彌勒下生,龍華三會,聽受法言,一時得道。」
他也跟著拿起十一面觀音像,背後發願文刻著:「敬造觀世音像一軀,皇帝、師僧、無邊眾生,咸同此福。」
不是精工的佛像,三尊都不是,但年代久遠的樣子。
掌櫃解釋:「想必因為滅佛令的緣故,到處在拆佛寺,城裡大戶楊家想要取回早年供養在永明寺的小佛像,才需要請人祕密帶來榮城。」
「但永明寺幾年前就……」話還沒說完,被打斷。
「對,一定是廢寺的時候託人保存,隱藏一段時日,現在才讓我們運鏢至榮城。」
延遲和祕密委託,都是怕朝廷得知,惹禍上身,他想。
「看來不是特別精細的佛像,的確不熱。不過,相當古老,也是價值。」掌櫃把半跏思惟像放回桌面,似乎失去興趣,碰都不碰另外兩尊,往店裡走去。
「掌櫃見過委託物件,可以簽收嗎?」他急忙說。
「沒問題。我們到前面去,馬上登錄,只差交件結案。」聲落,人已經離開房間。
他留在桌邊,慢慢把三尊佛像包覆好,放回包袱裡。
德宇覺得半跏思惟像,十分有趣。菩薩坐在那,右手靠近臉頰,偏著頭,若有所思。想必思索悟道的大事不是他這樣小人物會懂的,但他喜歡見到佛陀或菩薩似乎也有困於情與思的時刻,而非已經大徹大悟的樣子。是呀,他有時也會如此姿態,翹一隻腳,手撐著臉,想事情。想家鄉,想以後,想做錯過什麼事,想下一趟買賣,也想著小珪。
掌櫃入內,準備前往交貨。
大廳後方等待的時候,鋪子內其他鏢師,看了幾眼他的配刀。不是盯著,掃過而已,但看得出來他們注意到了。也難怪,他的刀鐔稍嫌顯目,引人側目。心裡盤算多次要不要換掉,就是沒換。
他們只是瞥過刀鐔。其實,他的刀才應該引人側目,樣子跟一般不同,窄窄、直直的,像劍,卻是單刃。沒拔刀,看不出來。不過很少人見過他拔刀。還好那幾位鏢師並不魯莽,沒直接跑來問。還好彼此不熟,前幾次來榮城自家鋪子,遇過幾次,幾乎沒交談,點個頭而已。他自覺外地人,沒被排斥,已經很慶幸,保持距離是上策。
這刀鐔,在花島學藝時購得。某次仲夏假日,大約是他到那裡的第二年,師兄弟們一夥人前往附近寺院參拜,恰好市集日,參道上擺滿各種攤位,有些還搭了棚子。他想,平常附近村子靜悄悄,不見什麼人,怎麼突然跑出這麼多?大夥東看西逛,被擠到一攤,人最少,一位老者顧著舊茶碗茶具。但他瞥見角落擺了十幾個刀鐔。友伴年輕,對茶碗茶具沒興趣,看幾眼走向下一攤。但他注意到了,而且不想跟別人分享,不明緣由。
停在刀鐔那個角落,輕輕用手指撥動那一片片金屬。左右瞄一下,攤子不見刀劍,不知道跟鐔搭配的刀劍如何了?斷了、舊了、壞了?刀客劍客呢?死了、老了、退隱了?孤獨的鐔,一堆湊在一起,他當時想,同時聞著空氣中樹葉的清新,混雜佛堂燃燒的淡淡線香,未被市集眾多物件的其他氣味蓋過,因為攤子位處邊緣。那是花島各種寺院裡,他特別喜歡的味道。
老者跟他說了什麼,面無表情,眼睛閃過瞬間即逝的光。但他聽不懂,來了一年並沒學會多少花島人的話,只能講少許日常短語。
搖搖頭,手繼續翻動。角落裡十幾個,各式各樣。方形、圓形、不規則周邊,有的鏤空、半鏤空,都有。虎形、龍形、馬形、鳥形、鶴形、蝴蝶、花草、稻葉、竹子,多種文飾。最後,低著頭,他翻出一件,金色烏鴉的刀鐔,烏鴉在一邊,另一邊雲朵,雕工相當細。雖然不再耀眼,但象嵌的烏鴉和雲朵金色未退,僅稍黯淡,看來半新不舊。
他從小習慣視烏鴉為不吉之物,但花島人似乎並非如此。那一天,不知道為何被金色烏鴉的刀鐔吸引,用不熟練的短語問了價錢,付錢買下。
緣分如此,他認為。後來幾次到寺院走走,如遇市集日,又碰到那老者的攤位,都只他單獨一人光顧,陸續挑了幾個刀鐔買下,恰好是前一次沒見過的,每次也想起那些不知到哪裡去的刀劍,以及刀客劍客的遭遇。老者哪裡弄來的貨呀?不久之後,師兄弟注意到他裝上的刀鐔,讚嘆好看,也嚷嚷要去購買,等到下次寺院市集,卻再也沒遇到老者擺攤了。
此刻,等待掌櫃的時候,手中之刀正套著金色烏鴉刀鐔,可能由於比本地帝國流行的刀鐔醒目一些,暗金色跟刀柄、刀鞘的暗色對比,如果又反光,的確引人注意。尤其如果遇到用刀劍之人,習慣看一眼別人武器,它很容易吸引目光。自家鋪子鏢師的反應完全合於出身背景,毫不意外。他早知金烏刀鐔會有此麻煩,說不定某日還惹禍上身,但總捨不得換掉。
大概由於那是花島的記憶,他少年學藝的地方,初次離家那麼遠。記憶中的寺院廳堂、樹木、參道,有時靜謐,有時熱鬧,老者孤伶伶的攤位。金烏刀鐔連帶這一切,平常握著刀,他會用拇指撫摸刀鐔,好像在喚起什麼。
顏掌櫃從大廳後走出,換了件回青色袍子,體面許多,不再是平時櫃臺後常見那種灰色不起眼的料子。兩人相視而笑,掌櫃做出手勢說「走吧。」沒停下腳步。
這時他才想起,我是小人物,無須準備更衣吧。
從側門出去,往北走,掌櫃說沒多遠。
他一路觀察街道往來行人,店鋪買賣的客人,看看有沒有小珪她們村子的人,進城辦事。幾次看見好像是小珪的姊妹淘,他認識的那兩位,結果都不是。大約是太想見著她了。
說沒多遠,卻也轉了好幾條街,抬頭望了日頭,才大致知曉方位。眼前一座大戶宅第,楊府沒官家標示,看來是本地世家,掌櫃沒說,他也沒問。大門關著,無誇耀裝飾,頗為樸實的樣子。掌櫃帶他敲了邊門進入,一路僕人帶路,走廚房、庫房邊通道,蜿蜒曲折,最後經過景致不錯的庭園,來到顯然是書房的地方。
理當如此,他想。這次他帶的鏢物,算密鏢,雖不貴重,卻屬性微妙。滅佛令之下,收藏或運送佛像,等同忤逆朝廷,罪名不小。楊家冒著危險,付託給鏢行,顯然信任度高,之間的深遠關係,不是他會知道的。因此,楊家不能在大廳接待他們,甚至也得避開側廳,只能選在書房。看來,剛才在邊門等掌櫃敲門的僕人,早安排好了。到了書房門口,他還特別看了那人背影一眼,應該不是一般僕役。
果然,那人轉身,伸出手掌,表示他不能入內,掌櫃才行。
顏掌櫃微微點頭,顯然早有默契,看了他一眼,示意交出包袱。看得出來掌櫃雙手審慎握住包袱,不希望在最後交貨時,出什麼問題。隨即入內。什麼都沒解釋,連「等一等」都沒說。
德宇自知,最近能接下鏢行的幾趟祕密運貨,跟他可靠、絕不多話有關。他不漏口風,少與人交往,不會吹噓做了什麼買賣,而且總是準時送到,平安無事。他不自認聰明,知道最好不要引人注意,減少犯錯風險。另方面,鏢行裡的人不需多說明,他很快就摸索出事情該怎麼辦,即使是臨時狀況,幾個眼神足夠溝通。
摸著刀鐔,他待在書房外,觀賞庭園裡的小山水。
那僕役沒立在書房門口,而是在庭園入口,不像看著他,但意思很明白。
對於庭園,他並非完全陌生。
花島學藝時,當然沒資格去欣賞什麼庭園,不過師兄們認識一些幫人做事的小廝,不時聚在一起,有時起鬨說去瞧瞧那些他們熟門熟路的家族院落。小廝們如果喝醉了,或賭輸了,會帶師兄一群人趁家主不在時,去開眼界,他也跟去幾次。還好大家被小廝們告誡再三,小心翼翼,沒出亂子。
雖然不懂庭藝,看不出裡面的學問,他十分欣賞那些庭園的氣氛,因為只要去感覺就可以得到。小廝們和師兄弟他們在那裡嘰嘰喳喳,講庭園山水和平面的巧妙,不知道到底懂不懂?他只管坐在那裡聽水聲,看著土石樹木高高低低的層次,以及陰影變化,聞著各種草木淡淡之味。
他聽過石橋、飛石、洲濱、鶴龜石組之類的詞,不過沒用心去搞清楚,而且花島他去過的那幾次,只是地位高大戶家的園子,據說也不是什麼著名庭園。此刻,掌櫃在書房辦交貨的時候,他很高興自己不准進去,待在外頭。楊家書房的庭園,跟他與大夥偷偷逛過的不一樣,缺少那種靜謐。似乎花草山石,色彩太雜,東西太密太擠了一點。儘管如此,氣氛還是不錯,跟外面街道相比,還是劃開界線,自成一世界。
記得有一次,他師兄弟又跟著一位小廝到村落附近山城城主家長老寓所。小廝敢帶他們進去,因寓所內大多數人跑去村裡節慶。那家的庭園,清爽開闊,他不會形容,總之沒有一叢一叢的修剪花木擋著視野,四周草木錯落有致,完全不整齊,院子之中只有幾塊石頭,大片青苔包住地衣,起起伏伏。其他人跑到廚房去找好吃的,他沒去,也不敢走下到庭園裡,靜靜坐在園邊迴廊,單獨一人,突然想練起刀來。
好主意,他想,幾乎莞爾一笑。
身邊無刀,先空手比比樣子,沒重量沒感覺。順著迴廊走,一間間找,見一支柺杖,不好使,重心偏斜。還好,師兄弟他們自己找到樂子,沒來尋他,繼續找。又摸了一會兒,發現迴廊下方凹處,一支用來撿拾庭園落葉用的夾子,放在畚箕旁。
重量、重心都不對,但如果反著拿,勉強堪用。立在迴廊上施展幾招自己平日操練之餘,覺得有用的突圍刀法。緊鄰一片寂靜的庭園,揮舞充滿力道的招式感覺真神奇。但必須異常留意,因為如果夾子打到廊柱或房間門牆,留下刻痕,一定會替小廝惹麻煩,追查下來,必連累師兄弟,自己也會很慘。
結果,在廊上把夾子當刀揮舞,避開廊柱前進、退後,似乎成就一種特殊的步伐,以及揮舞的節奏。感覺不是自己在控制,而是整個人在迴廊間被帶動,一股力量推著他閃動移位。
當時,刻意留心之下,隨眼前空間變化,他的揮舞,時而放開,時而謹慎,並沒有打到廊柱或屋壁,或任何物件,大概只微微掃到迴廊邊緣幾片伸出的枝葉草尖。還記得碎片飛舞的情形,自己似乎置身事外。
離開城主長老家的時候,跟師兄弟們走在回村子的路上,路邊樹木間葉子與花瓣零星飄落,他想起剛才自己在庭園邊廊柱間的動作,決定稱呼自己的招數:劍雨飄花。
稱劍雨而非刀雨,一方面覺得好聽,另方面來自花島刀劍不分的習慣。稱個別使用的武器時,稱刀,但講到武器整體代表,又以劍概括。所以用刀高手,被稱劍豪。剛到花島時,頗不習慣,久了也慢慢接受。最主要,是感覺吧。劍雨飄花,比刀雨飄花,好聽多了。
當時,覺得自己可笑。小徒弟一個,發明什麼招數,還給名稱?可料到別人會不以為然,他決定絕不跟任何人提這事,就是他的招數。花島習藝時如此,後來到帝國,更是如此,他只是個鏢師,不是武術大師,哪有資格發明什麼招數?所以「劍雨飄花」始終只有他單獨一人知道,而且招數隨著經驗累積,不斷修改、增加,現在已經到了五式。常想到,也許有一天,會跟小珪講這件事,應該不會被笑。
掌櫃差不多該出來了,超出他估算的時間。負責顧著他的僕役,有點不耐煩,從庭園門口位置,走了好幾步,到池塘邊。那僕役的衣服乾乾淨淨,剪裁得宜,看來楊家待人還不錯。這時候,念頭浮起,想要在園裡練一練自己的招數,劍雨飄花五式。來到帝國之後,他幾乎沒機會見到什麼人家的庭園。庭園是富貴人士遊憩或沉思用的,非不相關人等可以一覷,更不要說進出走動。今日運氣好,被格在書房外,他憶起花島時城主長老家庭園迴廊的舞著夾子的往事,眼前面對難得進入的園地,舞刀練招的衝動油然興起。
僕役在池邊,不可能真的動作,至少在園中走幾步,心裡把招式也走一遍。
僕役注意到他的移動,望著。
他享受這一切,好像在監視之下作弊,但完全無傷。
禮儀無逾,守住規矩,花草樹木無傷,一片葉子也沒有。
大概走了三圈,掌櫃出來了,一臉沉重,大出他意外。
「買賣出問題了?」他轉身快步向前,急著問。
「沒事,買賣順利。楊家主人樂見三尊佛像回歸榮城家中,放下心中一塊大石,對我們鏢行讚揚有加。」掌櫃露出笑容,但看起來是苦笑。
「那為何……?」話沒講完。
「另外有事。」
他不問了,知道掌櫃也許會告訴他,也許不會。
「我跟你說。」把他拉到池塘另一頭,「楊家很滿意,但他們突然另有委託,是急件。」
一趟買賣做完,馬上接另一趟買賣,這麼好的事!為何看起來愁眉苦臉?掌櫃就是這麼不開朗,他想,或者這裡面牽涉什麼難處?
「是急件,也是密件。但比上次貴重。」如此解釋了愁眉苦臉。
「不好做,可以不接。」說完,馬上覺得不得體。那是他自己的想法,但對於鏢行,榮城自家鋪子,掌櫃本身,可能有諸多考慮,哪是不好做不要接那麼簡單?
「我們鏢行跟楊家關係密切,生意來往頻繁,而且楊家做生意照規矩、好商量,從不惹麻煩。所以你這趟密件,雖然有朝廷風險,我們也接。順帶一提,辛苦你了,楊家主人特別感謝。」
這趟鏢,一路無事,他不覺風險。臨進城,他還差一點跑出找小珪。
「我們鋪子的難處是,」掌櫃繼續說,「除了已經在外的,本地當職鏢師今天陸續出動,包括三位要押一趟車,十日後才會回返,此刻鋪子裡已經沒人可用。所以,要請你幫忙。」
掌櫃的語氣特別客氣起來。
平常待人和善,但也不曾這麼客氣過,顯然真的需要協助。
「掌櫃,急件我可以做,您評估可做就行。」嘴裡這麼說,心裡也沒不願意,只是這趟就見不到小珪了。捨不得。
「願意,太好了,」掌櫃露出笑容,卻尚未放鬆,「今晚來不及,明早立刻出發。」
那真的見不到了,心裡一沉。
鋪子的買賣為先,他當然懂得道理,不會為了私情拒絕。其實,他根本沒有其他想法的餘裕,畢竟只是資淺的年輕鏢師,而且還是外地來的。
就這樣了。可是,掌櫃似乎還有話沒說完。
「明早出發,先把貨存在鋪子裡?」他問,想確認動作。
「不過,有個小曲折。」
三尊佛像,一摺宣紙,一塊硯台
引發一場顛覆帝國的風暴
滅佛令頒布後,寺院遭廢,佛像被毀,僧尼離散。在此敏感時刻,聚英鏢行的小鏢師林德宇,接下密鏢,護送三尊古老佛像,免受朝廷清勦。德宇出身孤島,武功紮實,低調知足,只求安穩完成走鏢,並與戀人小珪相會。
豈料運鏢完成,卻是另一祕密行動的開始,也讓他捲入朝廷與反對勢力的明爭暗鬥。不僅要對抗途中山寇,經歷來自雇主的考驗,還要躲避帝國鷹犬的追擊。他必須趕在專權的安國黨人馬「龍華營」之前,尋隱欽犯「百手書生」。書生出身官宦之家,朝中大臣之子,卻以筆為劍,針砭時事。其犀利迅速,如有百手,影響民間深遠,成為朝廷的頭號眼中釘。百手書生行蹤成謎,而德宇的線索只有一摺紫色宣紙,他能否順利完成委託?這件密鏢又會帶來什麼挑戰和凶險?
伍軒宏
政大、台大畢業,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碩士、博士班肄業。曾任教政大英文系。寫過短篇小說、評論、學術論文多篇。作品〈阿貝,我要回去了〉獲得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殘念筆記〉獲得第二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出版長篇小說《撕書人》(2018)、《尋隱劍》(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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