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
七月三十一日
1.
入夜以來,風雨持續的颳捲著,四界的雞啼犬吠、草葉挲動,以及泥土濺起聲都消失了,只剩風雨巨大的迴響,把一切都擺盪浮晃得遠遠近近。隨著音聲,雨水從黑夜中汨汨流進低處的防空壕匯聚成水窪,濕氣由那裡漸漸攀上牆面木板,整個世界都要氾濫了。
防空壕內有一盞臭油燈,火苗瘦又薄,只夠在風雨溽濕的物件上沾附細弱的微光,因此直到燈火照亮阿綿嬸業已灰白的頭髮,許月才瞥見母親正由防空壕的入口處望著自己。彼時許月正躺在竹床上,身旁放著防空頭巾,一件薄被蓋著懷胎八個月的肚腹。
「內底有漏水無?」阿綿嬸問。
「無,」許月緩緩直起上身,朝向母親,「外口敢是佇咧做風颱?」
「是啊,風雨真大,已經規暝啊。」光線使阿綿嬸額頭與兩鬢上的水珠閃閃發亮,也讓許月的影子淺淺的印在防空壕內。阿綿嬸走到床邊,一手拿起用過的碗筷,另一隻手碰觸女兒的手背。「敢有感覺無爽快?」
許月輕輕的將手從母親的掌中抽回。
「厝內敢有按怎?」
「無,攏真好。」
腳手猶原真冷冰冰的,猶還是要煮寡物件乎伊補身軀。阿綿嬸心想。
一陣一陣,暴雨仍在猛烈的撞擊土地,偶爾傳來狂風摧折刺竹的聲響。防空壕太低了,無法看見雨或雨以外的任何事物,但是蔓延的水氣已將棉被潤濕。不知雨還要落多久,但一時半刻是不會停歇的。許月催促母親轉去厝內。臭油的氣味淡淡飄著,阿綿嬸藉著微弱光線,再次環顧了防空壕一遍,才終於低下頭,捧著碗筷轉身離去。
防空壕外闃暗無明,只有壕內極淡的微光隱隱透出,還好厝邊的竹圍仔長得密喌喌,否則防護班❶的人看見洩漏的光線,恐怕又要來囉嗦了。
風雨猶狂,厝後那株玉蘭樹的花蕊已被風雨潑成滿地蒼白的泥,花泥濕滑,阿綿嬸沿著竹圍仔邊的小徑小心走著,繞過護龍,踏經稻埕,踅到厝間正身緊閉的木門前。
正廳內,阿才伯坐在靠牆的椅條上,凹陷的雙頰及滿臉的皺紋,在火光底夾著陰影。他闔著乾癟的嘴,閉眼靜聽雨灑過厝頂,糊滿厚厚黑紙的窗子嘎嘎響,似乎所有物件都隨時會被拆下。明珠在油燈邊玩手影,小小的身軀在牆上投下大大的影子,兩隻手兜兜繞繞,像鳥仔飛在天頂。風倏然由大門穿入,阿才伯睜開眼,看見阿綿嬸進門,黑幽幽的天地在她身後搖晃著,廳內的燈火也隨之顫動。
阿綿嬸關緊門,拉上門閂,厝內的一切便又靜止了。她舉起一隻手抹抹頭髮,摸下一把水。阿才伯短短嘆出一口氣,阿綿嬸瞥了他一眼,逕自往灶腳走去。
灶腳內悶著低低的啜泣,即便厝外的風再大也聽得到。阿綿嬸在門口稍等,然後小小咳了一聲,哭泣聲才慢慢收緩,漸不可聞。阿綿嬸踏入灶腳,見媳婦阿靜低著頭,臉面沉在光照不到的所在,正要把晚飯用畢的碗盤收進碗櫥裡。她知道,阿靜一定又想起信仔一年前從南洋寄回來的那封信了。阿綿嬸讀不懂日本字,那時是由媳婦阿靜唸給她聽,內底只大概交代了近況,並不長。之後那封信被阿靜收起,藏在眠床底、水缸下,甚至神棚後面。彼時厝內空曠,能藏物件的所在不少,但是藏遍整厝間以後,終究什麼也沒藏著。
義仔也不知道人在哪裡?阿綿嬸想起她的小兒子。
阿才伯在狂風稍息的片刻,就已經聽見媳婦涓細的哭聲。他希望自己什麼都聽不見,但日子逼使他無時無刻都得張耳諦聽遠近的動靜;想要活下去便得耳聞親歷一切不欲知曉的事,就算是睡眠中,也要費神分辨敵機是在夢裡,抑或是在天頂。他發現在這樣一個時代,什麼物件都是別人的,只有怨恨、軟弱和驚惶屬於自己。
明珠的手影隨光縮放,偶爾流往灶腳方向,正廳的火光彷彿會隨外面的狂風搖擺。她的手指時而張開,時而併攏,在牆上看起來像是一朵朵形狀不明的雲;明珠讓她手底的雲朝上升,再上升,直到在她的頭頂處炸散,順著陣風聲飄遠。
「阿公,外口的風敢是『神風』?」明珠轉頭問阿才伯,嗓音在呼呼的風聲裡顯得柔稚。「我聽一L阿叔講,大日本帝國拄著危險的時陣,就會透起神風,神風會拍敗鬼畜米英,拍敗天皇陛下的所有敵人。」
阿才伯一聲不吭。
厝內的光亮起,牆上的手影不見了。阿綿嬸從灶腳出來,跟在她後面踏進正廳的阿靜一雙眼睛還略略泛紅,幸好在油燈的暖光下並不明顯。風颱會過去,明天還得早起,阿靜柔聲把女兒哄進房,母女二人準備歇睏矣。正廳剩下阿才伯和阿綿嬸兩夫婦,他們相對無言,把時間留給風雨去吵嚷。
「你查某囝好無?」一段時間以後,阿才伯開口問。
「你也會關心?」阿綿嬸應道。「阿月的腳手猶原冷冷,可能是血路袂順。」
阿才伯哼了一聲作回覆。「規身軀澹糊糊,抑毋緊去換衫。」
「知影啦。」
喀啦喀啦,有人在走動,腳步聲漸漸走遠,雨聲和風聲又來了。阿靜猶未睡去,房間裡沒點火,隔牆的風雨聽起來很近很近。爸媽把話說畢以後,正廳終於無聲,閉著眼的明珠翻過身去。阿靜知道明珠還沒睡著,空空的床鋪即使在夏天也嫌太冷,她將母女二人合蓋的被子稍稍拉高一些,然後伸手輕輕拍著女兒的背。明珠感覺母親的指尖微微在顫抖。也許阿母會冷吧?她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悄悄的把自己身上的棉被挪過去,但阿母總會把棉被再度披蓋回她身上。晚飯剛過不久,但明珠已經感覺到飢餓由胃腸深處伸展至全身軀四周,她期待隔日的早飯,同時也知道自己將會在每一次的期待之後迎來不變的失落。
一股風突然衝晃土厝,明珠緊緊閉上眼睛。整厝間已經沒有半點亮光,黑暗圈圍著一家人。另間房裡,阿才伯在磨牙,上下兩排嘴齒喀哩喀哩的發出聲音,吵得阿綿嬸睡不著,推了推阿才伯,阿才伯幽幽張目,看見一室烏暗;阿綿嬸則終於睡下,呼吸隨著酣眠勻稱起伏。阿才伯聽著夜晚,暴風正要平靖,他倦疲的睏去,又在下次以一嘴老牙鬧醒妻子,整暝如斯反覆。
夜晚盡了,遙遠的雞啼一層一層疊來,阿綿嬸在眠床頂張眼時,已經能聽見媳婦在灶腳搬動柴火的聲音。她起床把睡亂的頭髮重新梳成緊緊的髻,走出房間,先往門口走去。開門,出門,風雨靖,烏雲厚厚的塗滿天頂。阿綿嬸舒了口氣,進到灶腳幫媳婦張羅早飯。阿靜在灶前生火,整晚風雨多少濕了柴薪,濃煙漲飽灶口。阿綿嬸從斗籠裡翻出幾顆番薯,已經快要出芽了。她嘆口氣,把番薯削皮後,擱砧上切成塊,然後從米缸掏米,小心擺入鍋中。想了想,又伸手進鍋裡捏回一小把米。阿靜生起火,鍋裡的水慢慢燒滾,嗶嗶啵啵,炊煙也放心竄上了天。阿才伯慢悠悠的來到灶腳,行抵菜櫥前,彎下腰,戒慎的打開菜櫥拉門。
菜櫥底祀著一家三代供奉的上帝公,樟木坐像,兩腳各踏龜蛇,手揣寶劍,頭上穩穩盤著一頂雕工華麗的冠帽。神祇是阿才伯的父親奉請入宅的,早先曾供庄民辦事問神,阿本仔與中國人開戰以後,便被阿才伯藏至菜櫥底,以免遭禍。灶腳內黑煙流來流去,把上帝公的輪廓燻花了,和櫥仔內的烏暗染成一團。阿才伯專注的劃亮一支番仔火,點香,恭敬的拜了拜,口中喃喃唸叨,接著才把香插入爐中。阿才伯沒立即把櫥仔門闔上,讓難得的風吹進來將香燒旺,捧得神明如在香案了。阿綿嬸將鍋放置灶頂,在衣服上抹淨雙手後,合掌閉眼朝神默禱。灶口的煙又來了,阿才伯將菜櫥的門閉闔,把神和一室香煙藏在那裡無用的澎湃,才踅到正廳。正廳光線稀微,神桌頂,原本供奉上帝公的所在已經改設日本神的神符,公媽牌也替換過了。那上面沒有香爐,阿才伯不知道如何祈求,也無事相求,想望相異,阿本仔的神是幫不上忙的。阿才伯直直面對公媽牌,朝歷代先祖敬拜以後,挺起背脊,默然的與之對望。
灶腳內喊人吃飯了。鍋裡是番薯和水水的稀飯,阿才伯的那碗已經盛放在桌上。剛起床的明珠去給防空壕裡的姑姑送早飯,而阿綿嬸則坐在桌邊小口小口的喝著稀飯。阿靜退出廚房,搬了一整桶髒衫褲,朝厝邊的水塘走去,打算趁著早晨將衣物洗盡。水塘漂浮著徹夜狂風捲來的落葉殘枝,水面擠著整天空的烏雲,沒有日頭,世界低低的垂著。阿靜蹲踞在水塘邊,敲打著一家人的衣物,然後小心搓洗,一池天色被她洗得亂;世界花花,她在原地沉著勞動,穩穩呼吸。稍後,明珠也來到池邊,走進凌亂的天地;她踅到阿靜身邊蹲下,望著母親。阿靜停下手,整個世界慢慢、慢慢止停,靜靜倒映著她們母女二人,就只有她們。
「阿母,你食飯袂?」明珠問。
「阿母猶未枵,你佮阿公阿媽先食。」阿靜說。
明珠望著母親一會,伸手撥了撥阿靜落到額前的幾縷頭髮。她想替母親晾衣服,母親說不必,要她趕緊去吃早飯。明珠雙手環抱膝蓋,望著水面的枝葉在雲間游了一段時候,才站起身步向厝間。正身外,阿公一腳跨過門檻,見孫女迎面而來,揪起臉問:「囡仔人食飯的時陣毋食飯,四界亂走去佗位?」
風緩了,土厝邊的玉蘭花樹和連綿的竹圍仔靜止不動,天空停在刺竹的梢上。阿才伯抬頭望盡天頂,然後垂下頭橫越稻埕,繞出竹圍,外邊的田地瞬間盈滿他的眼界。循圳溝續行,他來到田地前站定,田底的稻仔泰半已結實,唯經過一夜風雨,許多稻稈被風壓垮,成片成片趴伏在田底。正逢收穫時節,這期稻仔佈得較晚,原想多候數日再收割,奈何風颱早一步將粟仔收走了。阿才伯搖了搖頭。無法度,這馬無人會當鬥腳手矣。過往時節,一家老小都會下田幫忙,父子夫婦、家族兩代,齊齊手拖囥滿秧仔的面桶,劃過水田,遍地插秧。阿才伯負責指導他們,叮囑也開罵,得要中午在田邊竹圍仔底食飯時,才和兒子交心的偎靠,分吃同一口飯擔。而今整厝間湊合不出人下田,阿才伯方發現自己老了,欲做欲講皆乏力,話再多也僅有竹林回應,乾脆閉嘴,只做事。
他移步進田地,一雙腳踏在田岸頂,彎下腰,將那些猶在逐日黃實的稻穀捧在掌心掂了掂,估量整田稻仔的斤兩。戰爭迄今不見盡頭,政府還在積極增產,若不依阿本仔的規定繳交稻穀,難保不被巡查或庄役場的職員訓斥;萬不一乎掠去派出所便麻煩了。被風吹倒的稻仔臥在眼前,阿才伯蹲低身,檢視大群伏地的稻穗。七成熟但整把皆濕,多擱置幾日大概就會在田土頂發芽了,得趕緊收割起來。想畢,他急急站起,突然的痠疼由腰間一路攀上肩背,他不得不盡量放緩自己,挺腰,慢慢的直起上身歇息,放眼看田。
日頭還在烏雲後邊,大片將熟的稻穀淌著凝滯的暗光,田間遮風的矮樹叢和幾間土厝纍在不遠處。風颱過後,厝邊差不多都落來巡田了,鄰近的幾坵田間零星有人,阿才伯繼續巡看那些被風雨吹颳傷損的稻仔,偶爾休息,俯仰之間,四界的人皆不見動彈,如同鑲嵌於風景中——庄內沒有少年了,田間的大抵都是老人或婦人,其中不乏腳手較慢的,日子被他們過得極長,好像中斷在那裡。轟嘎轟嘎,阿才伯轉身望向田地的另一端,道路上,由大園駛來的自動車,搖搖晃晃的輾過碎石前進著,改以瓦斯做燃料的引擎艱難的運轉,車裡似乎有許多乘客,但是距離太遠了,沒辦法看清他們。
毋知欲對佗位去?
防空陣地零落分佈在飛行場外圍,許政義知道其中幾處陣地是假的,沙包堆置草率,朝天昂立的防空機關銃是竹子削片沾水燒彎編製的,用來拐騙米軍軍機。
竹機關銃是由大溪街警備召集徵來的警備兵員編成的,那裡木作手藝興盛、匠師眾多,組湊起來的竹機關銃看上去比真的機關銃還要具有威脅性。飛行場的駐紮部隊見之甚喜,要求他們另外趕製更多竹編戰鬥機⋯⋯
其實,防空陣地是真是假都已經沒有差別了。許政義想。軍部嚴禁各部隊在遭遇米軍空襲時開火還擊,據說是為了避免米軍因此掌握地面部隊的砲火位置,他們常望著米機悠哉的橫過大半個天空去往遠方,防空陣地裡操作機關銃的古兵也已經對那樣的天頂視若不見了。
終戰前夕,許家一家分散各地。
大哥出征遙遠的南洋叢林、小弟做爲學生兵闢建機場、女婿挖掘著沒有盡頭的戰事坑道、老家的家人日夜憂懼米機空襲;四組角色、四個空間,交織出當時台灣人面對戰爭的生活狀況。
本書是第二屆台灣歷史小說獎獲獎作品。雖然是小人物的故事,但大量的生活細節為敘事添加了細膩的歷史感,反映了時代風貌,也在許多迷人片段間,引領讀者重返戰爭結束前那最後的15天。
本書特色
「終戰前一個月的生活、生命記錄。文學氣息強大。寫實與魔幻交錯,影像氣味極其濃烈。細緻的文字魅力,詩一般的語詞經常令人難以逃離其憂傷並動人的情境中。」
——吳念真
第二屆台灣歷史小說獎獲獎作品
何致和|作家
吳念真|導演
宋澤萊|作家
李敏勇|詩人
范銘如|政大台文所特聘教授
高翊峰|小說家
陳栢青|作家
——一致推薦(依姓氏筆畫排序)
整篇小說的氛圍從頭到尾都被壓得極低,沒有刻意煽情的場面,甚至忍住不讓任何一個故事主要人物死亡。
乍看之下,這是一篇文學氣質遠勝過歷史考究的作品。作者雖沒寫出大河小說的氣勢,故事中卻帶有非常大量的、足以反映當年時代精神、民間風俗和社會生活狀態的細節資料,確實成功再現了那最後15天。
——何致和(作家)
心目中的首席佳作。終戰前一個月的生活、生命記錄。文學氣息強大。寫實與魔幻交錯,影像氣味極其濃烈。細緻的文字魅力,詩一般的語詞經常令人難以逃離其憂傷並動人的情境中。在歷史的背景裡,作者建立了極為獨立的文學生命。
——吳念真(導演)
作者的描寫能力高超,描寫細膩,客觀風景栩栩如生,純文學的成分濃厚。採用四組的人,企圖重現二戰末期一個月的台灣人生活狀況,野心很大。本土性深刻,帶給人無限的懷想。
——宋澤萊(作家)
終戰時候的故事編排,對歷史有所爬梳。
——李敏勇(詩人)
對時代背景和地理考據用心。
——范銘如(政大台文所特聘教授)
一部多線敘事交織而成的長篇。從許家一家人不同角色切入戰爭時代的各個事件點。戰時的家、臨戰的後方、遙遠的南洋叢林、挖掘中的戰事坑道。四個空間四個角色交織出人面對戰爭的處境。像是剪接一樣的拼接小說。時間其實不過半個月。許多細節很迷人,故事切斷都好看。每個單篇單章節的尾韻,都有細心
的處理。
——高翊峰(小說家)
寫終戰前倒數的幾日。正是要緩,一切如常,才顯得其突勞,其落空。在這裡頭,幾組小人物,發生什麼事情,有幾個情節設計能帶人進入那個時空,一些抒情性的描述,近乎詩了。這小說好看,而且專業,放到哪裡都能有它該有的讚美。
——陳栢青(作家)
(依姓氏筆劃排序)
定價:320元 特價:79折 252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