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外
1
朝向營地走回去,就在下游那裡,橙黃色的光擺動著絨絨金毛,原地飄揚著,營火將他們的身形照亮。整個夜空下,就只有那裡在遠遠地放著光。
撿好了柴枝後,他在歸返的途中慢慢走著。由於營地附近適用的柴枝,差不多都被取盡了,所以輪派去撿柴的人,是一趟比一趟去得久。這個晚上,天氣冷得像是它再也不肯暖和起來了,那也許他們便會因此慢慢將一整片山頭砍禿,以換取下一刻鐘的烘暖。
他正看著的那由祖父所升起來的營火,是個人造的新太陽,它延續著他們對於白晝的懷想,斥退了恐懼感,以此狹小的規模,大舉頂撞這個黑夜。那靜謐的樹林與群石們,全都在四周圍繞著那光源地,從各個已被訂立的方位,凝視著那個至中至正的核心,連在一旁滑動的溪流,也不禁在通過時向它聲聲招呼。從它被他們感到心滿意足的用意升起來的那刻起,它就一直是這般尊貴而華美,既不熄弱也不更旺烈,沒有人能離得開它,他們如天性向光而生長的花草,不自主地沉迷於此,沉迷於供養那堆再多的柴枝也餵不飽的噼啪作響的營火。
在抵達同伴的身旁之前,他還有這般漆黑的路程要穿越,就算有骷髏摻雜在這些大小不一的圓石間,他也無法靠腳下這麼一點觸覺來察知。要是這在白天,他大可在上面跳躍嬉戲,完全不必恐懼於自己的每一次移步。這是沒有照明器材的時代所遺存下來的情緒,他必須趕緊隨便在心中確信某個穩固的對象,並全心全意地將精神一併奉上,把它視為最崇高的護身符,否則當一旦跌倒,兩手一趴到地上,他會全身瞬間僵硬起來,變成一隻冷血的蜥蜴,本來他的眼睛和舌頭的特性,就和其他獸類無異;所有動物的眼睛都會看得見,所有的舌頭也都會這樣伸吐。
現在,那堆火光就是他唯一的對象,他的所有熱愛之情全歸給了它,它是飛機在經過十個小時航程後所要降落的地點。機窗外,它浮在陸地的表面,一點一點先是稀稀疏疏的,然後越來越密集,那是在十個小時內,窗外出現過最美妙的景象,飛行終於能停止了,眼睛可以張開,他興奮地告訴自己,那就是人間,他準備要降世出生,要進入其中某一盞燈裡面,去開始成為一個人。下了飛機之後,走過了長長窄窄的產道,迎接他的姑媽一家人就在眼前。他可以就這樣走過去,加入他們那群光亮之地的人之中嗎?他沒見過他們本人,從小小的照片竟變成這樣鮮活的真人,這是什麼地方?從前被擱置不顧的一段時光,現在又突然地被拾起,它繼續要蔓生它的莖葉了,從一個亮點攀至另一個亮點,這背後伸張的樹林和星際正站在他這一邊,它們拋去生長的意圖,彼此互相交換形體內的壽命,十年與千年者皆共享這一夜的漆黑,現在,他們自分崩離析的去處相逢,接著又錯開,然後竊竊私語,現在,一塊絕對能讓火焰燒成光之塚的那種乾柴在他手中晃動,上頭的螞蟻登上了手掌,現在,樹叢裡的夜行的鷹子,要永永遠遠地用喉嚨只發出那種深奧的鳴叫聲,現在。
尚未施工完似的這漆黑的背景,一點也沒顯露出它欲成為的一個大概方向。那群工人們心中究竟有何藍圖?一件由他們共同合作的作品,正緩慢地創製著,這遠比平時各自嘗試的習作來得重要多了,甚至可以說,所有每次的練習,都是為了構築它所做的暖身。
誰都不願再在家中多坐一天了,光是睡個午覺的時間,他們就可以步行至看不見人跡的郊外。因為等著要到這樣偏僻的地方,那這種要他們每天往返於一張張不同的椅子之間的軟禁,便變得不再可憎。假期的意義便是在此,這樣好讓人下次返回家中時,依然能心存樂意。
他對聽不懂那些姑丈的西方人親戚朋友所說的語言感到困擾,就算知道話的內容,也不懂那樣說的用意何在。幸好這是用腳而非用嘴的時候。一整個下午的步行路程上,他們肅靜地投入於一左一右的節奏感中,這節奏很平等地將相同的感覺送給說不同語言的每個人。他似乎可以因這疲累而開始明白兩位表哥的反應,但是他對自己的判斷力是越來越存疑了,他不能理解那番敵意是從何而來,而自己又何必要苦心化解別人的成見。事實上,他們肩上的背包並沒有成為疲累的真正來源,這能合乎姑丈對此行的盼望嗎?背包裡有些什麼一旦未攜帶便會造成比這疲勞更可怕的後果呢?他看著那位詩人的後鞋跟,獨自猜想他們曾聊過的話的內容。那位同為嚮導和腳夫的膚色很黑的當地人,摘給了他一小串小蘗的紅果子,他不敢像別人一樣吃下去,那股可能又酸又澀的味道,可能會一直留在口中,他脖子上的癢已經夠不舒服了,千萬別再惹上更多的煩擾,誰聽得懂他說得一清二楚的那些話?沒錯,小蘗的果實又酸又澀,而那把單刃的長刀在前鋒手上揮劈,他們要以種種特殊的作為,來與其他不在此隊伍的人作區分,姑丈和祖父要在孩子面前示範一次手與腳的真正用途,教他們懂得蒐集經驗的樂趣,再遲的話,他們恐怕會連想敷衍長輩的興趣都沒有。他試著跟上大家的速度,毫不容許自己與眾不同,他不曾如此使用過身體,這是一個可以和無法一同前來的女人們區隔身分的機會,這些背包已經將他們壓成了一個比一般更加剛毅的人了。
該發覺自己有多瘦弱了吧,這種缺失感成為他所發覺的事,不滿有什麼意義。但是他為什麼不可以在此刻感到害怕孤單?也許要讓人如此孤單就是黑夜的用途,難道想趕快找一個人來消除寂寞的這慾望是不對的?他怎能裝作和長輩們一樣穩重?但難道又可以利用自己還年輕的這理由來衝動?為什麼他是這種不會在孤苦中自然朽死的動物?那不斷推遲的末日,記載著一筆又一筆欠債,這個責任在他身上,等到自己年老,他終會忍不住地去到人多的地方,一下子就一腳把上半輩子堅持的原則踢開,草率地變成受歡迎的人,到時這團心中的泥球,就會瞬間憑空消失,既荒唐又可笑,不管剛剛勒斷了自己幾根氣管。這些終將過往的處境,是何其容易遭受到嘲笑,好像那不關他的事。
有一下很細小的刺痛感,在他的手背上,是一隻螞蟻咬了一下,暫時放下柴塊,他抓了抓手臂,但是卻找不到癢的位置。他這滿身被動的感官,就只會如此天真地向四周暴露它敏銳的觸鬚,來者不懼,他們陸續由此進去玩他的泥團,然後再從他口中的讚美之詞一躍而出,他們在哪裡?他抬頭就只看見樹梢上的翠綠色的足印,踩滿了整座山,恍若記錄了一場極為狂亂的群舞,這表示了他們何去何從呢?歌聲,聽,在那和諧的交響的音樂中,他們獨立地脫離於天地之外,那首歌詞描寫故鄉風光的民謠,被他們唱得多麼香濃飽滿,宛如吹脹了一顆圓滑的橡皮氣球那般輕盈,它大肆地撫摸著那柔和的火光,並且與漆黑的背景一同聯手將他們高高拱起,那就像是一圈戴在淑女頸子上的首飾,他們存在得如此璀璨,那就是他所要重重地墜去的落點。看不出來原先大家是從哪一邊來的,因為周圍只剩下一些小小地夾藏在黑暗中的亮片可見,那些溪水的反光和層層星際,就像是節慶時撒下的碎紙般,零零散散地到處貼在地面上。
2
看看時間之後,她輕輕將後門鎖上。心裡想,他們應該已經到達營地了。她好像親眼看見了他們如同時鐘上的十二個羅馬數字般,圍成一圈坐著,然後從口袋掏出一把小刀,削去臘腸的外層膠皮,切下一小塊,傳給鄰座的人。她也擁有一把那樣的摺收式小刀,不過從沒有機會用到。上尉一定是想不出來該送什麼給一位樣樣不缺的女孩。
也許他們迷路了,她心裡又想。畢竟距離上一次去那裡已經好幾年了,當時各種條件都是有利的,而這段時間一切的改變又那麼大,這還不夠令父親產生負面假設打消前往的念頭嗎?這很難瞭解,如果今天他又和學生坐在客廳聊天,那會比較安全嗎?就像長期吃兩種菜色一樣令人沮喪,他不能不對沒有變化的狀態產生反應。如果忽察覺好久沒有看書時,他就會在午餐後,搬一張藤椅到後院,專心讀上半天的書,等到覺得讀夠了,於是就離開位子,趁黃昏之前,獨自帶著狗兒散步到教授家,去看姐姐和祖父所栽種的蘭花。當這樣重複了太久之後,有一天他的眼睛又會開始在屋裡四處打量,它掃過架上一排排大量的書,像是一位將軍在檢閱他壯盛的軍容、那天,他沒有取出任何一本書,他苦惱地站在長廊上吸完了一斗菸絲。看到一雙雙眼前的鞋子,他才頓時有了主意,對,那件事現在非做不可,那雙穿了這麼久的登山靴,不該還這麼新才對。
表弟遠道而來,他該帶他走走才對,他心想。這一趟回來,必定有助於往後能再忍受一段長期的平靜。那麼他們應該不會迷路。她走進客廳、裝填這個空間,與母親一起。如果她能一直保持這般寡言,別人一定能從她的容貌上獲得較美好的想像,女兒總是只肯在她面前顯出不必為她擔心的模樣,她只肯說些讓人覺得很體貼的話,個性隨和的人真是虛偽,其實她心裡不但根本不這麼認為,甚至會認為自己為了遷就她而承受了什麼,並且對此一笑置之,對此未能感到歡天喜地的人是多麼不知足。多繞幾段路比直接到達那兒有趣多了,迷路是很尋常的小事,若具有解決麻煩的本領卻無處發揮,那順利的過程會多令人不得意。有時候,一遇到岔路口,心中會幻想如果走錯誤的那條路,自己會到哪個地方,它看起來是什麼模樣,可是結果還是不願試一試。
去廚房看看待會有什麼點心可以招待她們,真是恰好,女兒下午做的甜派,現在烤得正熱,它的份量可能因為太可口而不夠,她們幾個人要來?這讓她們為難了,當讀書會裡有半數以上的人不在,另外這群少數人還要不要對這一個月固定一次的聚會懷記在心?自從那位畫家和上尉一同加入之後,讀書這個節目似乎就愈來愈表面化了,這和加入的人數和身分無關,最早開始聚會時,是因為想藉讀書這個動作,來達成朋友互訪的目的,現在這樣不正是如願了嗎?如果她們確定誰要來,一定早就事先打電話來告知了。她不可以主動去問,那樣她們就不好意思不來了,可是大家都清楚,今晚她們差不多都單獨在家,心裡恐怕會很期盼別人主動邀約,自己執意要登門閒聊那種人,有多惹人討厭,自己又不是不知道,看來就難得休息一次好了,期盼的人就去期盼吧,但是,她使得女兒認為該要準備一份甜派,招待那些善良的人,這又該怎麼解決?對她和女兒而言,這個甜派再可口,份量也還是太多了。
多辛苦,他居然期望別人也能想要瞭解那麼艱深的道理,一個新發現怎麼可能乖乖藏在心裡,等大家來到身邊,它就會得天獨厚地領導起眾人心思,視死如歸地冷落先前要她所做的一切準備,她說起司蛋糕真的像電視教學節目那樣容易做嗎?先把暖氣機打開吧,好的,準備工作的責任就交給她了,隨時都可以讓戲開演,打起精神,為什麼她體會不到這股興奮之情,別去理會。她走到假壁爐前,打開了電暖器機,然後又去把大門前的路燈打開,那是一盞表示歡迎的燈,它在白色的圓形玻璃罩內發著柔和的黃色亮光,它是一間屋子內某種思想在形成後所對外發表的結論裡面有人,她在等候。從窗口看出去,她看見了天性向光的小蟲子,很快地就圍繞起了燈,受奴役似地纏著燈不放,這就能讓她覺得有趣?好像是在招喚自己飼養的寵物,她應該也去山上才對,和她這個只想獨自練習在小提琴上把一個音拉奏得很準確的老人在家,究竟有什麼意思?讓別人知道想要學琴有什麼難為情的?難怪永遠學不好,別讓母親自己一個人在家,儘管干擾吧,省得她執迷不悟。
她的門前燈對漁船是唯一的指引,當遠遠從路口看見它時,心裡便清楚地瞬間冒出了對於能結識他們這事的一股強烈歡欣,誰肯如此任人家載著一生笨重的體驗,降落於路燈下的此一坦途?可憐的表弟,他比不知道自己無法生活得多充實的人更衰弱,這個地方的事物根本不屬於外地人的,連享受這裡的生活的本領他都沒有,等到以後把羨慕的心態帶回自己所住的那個窮地方,不知道他怎麼會好受。也難怪當初母親嫁到西方人的圈子時,會得到那麼多謠言的中傷,想想自己有一半的血液來自陌生地,她便覺得母親在某種心思層面上的高深莫測。她將茶具從廚房帶出來,像是個外表異於一般人的顏面傷殘者,而她自己則像為了一齣劇而易容的演員。以前她相信這是個人外表上的特色,事實上她嘲諷了典型的五官,如果她的表情多麼地不自然,那可不是她自願的。
暖氣鬆弛了全身肌肉,不必發抖了,她脫掉一件薄的外套。因為袖扣沒有先打開,結果她的左手通過了袖口脫出,但是右手則卡在袖口。注意看看手腕,她發現左右兩邊的大小差異很明顯,這個現象令她驚訝,不是天生兩手粗細相同嗎?為什麼兩腳就能一樣粗細?猴子的手用一輩子也不會如此,是什麼樣的生活內容才造就出這般相異的一雙手臂?右手真是高級而幹練,但是左手卻這麼笨拙而虛弱,就算現在起每天鍛鍊它一個小時,也還是比不上人家靠無時無刻所自然累積下來的功效。要真的使它一樣,她恐怕要去叢林過著猿猴的生活才行,她想讓兩手同時做同一件工作,而非老是擱在一旁,偶爾協助一下右手。
太好了,最近她正好在練習打毛線背心,就知道孩子早晚會回歸到有根源的常軌上,去認為這樣的手藝是值得好奇的,想想把一件靠自己的雙手所完成的背心穿在身上,這種滿足遠超過任何潮流短暫的狂熱,大家真該都委身試試,她們便是實現此一宏念的集團,那條從頭延續至尾未斷的毛線,總是在晚上這個時候,細細地蛇行攀蔓,它是時間和壽命的長度,她們的雙手左右好像一樣粗。
光是這麼一件背心,就足以把她的生命吸收掉一大口,就像他們如何應付那一堂又一堂的課程,真不可思議,他們體內似乎有種流不完的紅血,一整團密實而富彈性的毛線球等著要繞鬆,她早晚要對這些唾手可得的物品感興趣,因為這個環境無時無刻在濡染她的心神,若是她開始要避棄那籃毛線和棒針,去外頭花錢買真正感興趣的東西,那能維持多久?她不能改變左手的尺寸多少,她何必強調那危害她的力量,興趣是可以培養的,否則哪有人會想當會計師或電機技工,有人天生性向如此嗎?也許她可以接受上尉的勸導,和他們一樣好好取出幾本書來看,弄懂那些句子的用意,這不是屈服,她可以寫出與眾不同的詩作,並非所有寫詩的人都會變成像她所討厭的那幾個詩人一樣。看看身後那面由書磚所砌成的高牆,它多麼堅固地守護著她,而她卻拒絕投靠那個勇士。現在,她抽動了那條酒紅色的毛線,像火之獸在吸一條紙麵,衣服的面積將延燒擴大,不可收拾。
她真的會織打毛線嗎?何必勉強自己去違反脾氣,想要用兩根鐵釘和一條鐵絲來代替衣櫥也是可以的,來不及了,她已經開始專心於做這件事了。按照解說書上的步驟逐一進行,書上那句話是什麼意思:用左手食指繞過阻抗鈎,由逆時針方向往後順勢將主線帶入固定孔?這和電器用品的使用說明書一樣惱人,明明一個很簡單的動作,卻被說明得那麼複雜,雖然它說得沒錯。她曾看過一本以如此語句教人跳狐步舞的書,她非得靠讀懂書上的句子,才可能學會這個步驟嗎?母親只會說先這樣子、然後那樣。
針尖互相搓磨,操作它,機械化地持續此一動作,不用多久,雙手便會感到停不下來,精神漸漸進入迷眩的狀態中,這是一場在手心裡展開的微型舞蹈,拇指與食指巧妙地一縮一踢,棒針尖像鳥喙般琢磨著大自然中某個堅硬的角落,要怎樣才能瞭解牠的動作的用意?這大量反覆的稜網紋路,不眠不休地繁殖著,那屋外尖細的蟲鳴聲,遍布整個星球,該不會闖進屋內吧?幸好後門提早鎖上,今晚屋裡沒有男人。時鐘的秒針像是怕數字們逼近,所以才不斷向四周巡防抵禦,持著它細細的長矛。
3
逐流。跟隨他們,在一個認知的範圍內,星月潛移。火焰竄動著,附和,一言一行的影響。完全不把它放在心上。崇高理念的後繼著,默默無語。光亮的波瀾,撫淨了他們的心地。
表弟蹲在公園魚池中間那排石塊上餵魚,稀少的動態使他看起來像個會擺一兩種姿勢的人偶。起床吃了一碗麥片粥之後,他就一直在那裡,晴朗的天氣並沒有振奮起他的精神,晚上還是沒有睡好,乾燥的氣候令他嘴唇乾,皮膚發癢。
有的時候,她就想這樣觀察一個陌生人,看他如此保持一種神情上的懸疑,好像某個軍事單位的大門口,森嚴的鐵欄杆,身穿素色制服的哨兵,還有一條直通內部的封閉住的大道。每當她把另一個人看成是一個素描課裡的人體模特兒時,她就非常地訝異於人的模樣,想想這麼一個成熟的人,他必定已經經歷過上百次的聚會,並且穿越過上千次的沉思與入睡前的情緒起伏,才能來到這一天,完整地站在那裡抽菸,或是坐在那裡吃一盤碎肉丸子,試想若那千百次的內在浸蝕,只要有一次令人沉迷太深,他的之前整道歷程便要一筆勾消,從此。
每天不幸死亡的那十幾個人,必定背後也有上百位親友,他們會很自然地分布到各地,很自然地把這種感受也運輸到很多私下的場合。聽說某個人前不久前去世了,留下什麼東西給誰。諸如此類的。
為了收容這些思維懸浮在渺渺光影和重重時序的人們,於是街上挖開了一坑又一坑的咖啡館、書店、劇院,畫廊,以便他們不會掉入危險的空洞感中。若非如此,這個公園怎麼開闢得這樣宜人?表姐身後的那棵小樹,腳下踩的步磚,還有那覆滿褐色土壤上的嫩草,這些景致之所以成為這樣,並非沒有負擔任何期待,它足以拯救許多天天路過此地的老年人,以及蒙在幻想裡的孩童和少年。
這池透明見底的涼水,就這樣躺在他面前,一尾銀灰色的魚兒游出了視線,緊接著另一尾又游了進來,牠們在倒映的他的腦袋裡游進游出,嘴巴一開一合地說著傳不出薄薄水面的語言,牠們像是這池水的靈魂,幽幽地溜動著,毫無阻力而安分守己。為什麼自己不也能這樣游於水中?表弟的雙手總是在發抖。他懼怕深水,不要在意就好了。他像是一座心臟裡蓄滿了岩漿的火山,一刻也不能停止顫震,但似乎他的情緒愈滾燙,皮膚就愈冰冷,一下子心臟猛烈地捶叩胸膛,下一分鐘卻又彈性疲乏,他覺得自己好想大膽地跳入深水中游泳,以便泡涼他渾身的乾燙。真煩人,為什麼自己被這麼粗淺的小事困擾了?別人老早就跨越過去了。從游泳池離開後擦乾身子,然後他們就可以舒坦地吃一頓晚餐,等著深夜上床睡覺,這樣連貫就很順暢,一點也不吃力。可是他卻起初就卡在途中那個必經處了,要是他無法趕緊脫掉上衣跳進游泳池,那接下來的晚餐和睡眠便一直延後,永不臨到。他又餓又睏地靠著做為一個人所該具備的品德維持著清明的心智。太遲了,腐敗的菜怎麼能再新鮮起來呢?他至今仍從未真的游過水,多可笑,現在怎麼開始嚐試,有些人甚至游累了,而他還在滿腦子期待,事實上他如今厭惡所有美妙的水池,水的甘美令他沮喪。如果他能試一次,那應該就能擺脫了,他怎麼能向別人談這種個人的小事,只有群體才是置於一切之上的問題。他要去做些能忘掉自身缺失的事才行,快一點,他拿不出一點精神。飛機的航程帶他到一個顛倒的世界,他現在看著水中點點的氣泡爭相衝至水面,覺得又餓又胭。
靠手勢能夠傳達的意思實在太少了,幾乎和與猴子溝通一樣有限。表姐不能明白,為什麼他們希望當一個西方人,而對自己所屬的那個群體卻那般鄙視?她們心裡有數,簡言之就是這裡的生活層次較高。去年她們三個朋友去到家鄉一趟,回來之後,每次讀書會聚會時,都要公開批評,說那裡的人多麼沒禮貌、人品多惡劣、心理如何不健全,連基本的修養都沒有,然後說這裡的人則完全相反。陌生人連還沒碰到別人的身體就會道歉……等等優點。她們的結論往往是:雖然在這裡生活更加艱苦,並且受到歧視,但是這裡條件值得她們辛苦付出。表姐一邊獨自散步,一邊心想:她們的家鄉以前那麼貧窮,受過那麼多各種侵犯和利用,而且地狹人稠,成天大家摩肩擦踵,哪可能會保有禮貌,以及諸多幸運的優點?為這種相異的觀點堅持而破壞了私交是不智的。表姐走過了那座窄橋,離他愈來愈遠了,他該要跨步跟上去才行。
有幾個同樣在石徑上散步的人,牽著一隻白色的小狗從叉路口介入了他們之間,小狗以匆匆步子配合主人的從容步伐,不遠前的廣場上,一群鴿子忙著在地上啄食,那些走在他前頭的人們,穿過一陣陣樹蔭,點綴著矮坡上的綿綿綠草。早晨,這整個公園都在表姐的足下鋪陳開來,她的背面領導著方向,像是揚得高高的一面薄帆,這全是一個人的死去所換來的萬里晴空。為什麼正確的態度會這麼難在他心中滋長?他多像個總有一天要加入那批永遠排不完的為非做歹的人當中的一員,所有人都要以見他受罪為樂。這是他們的公園,它早在開闢時,就已經預料到,走在其中的人會作何感受,所以這天地才創造成這個模樣,一處也不能去更動。
所有的這公園裡的挺立的大樹,都在表姐的注意之下,試探著這個空間的包容力的深度。不久就會有工人持著長長的利剪子,修除這些逾越了某種審美標準的範圍外的枝葉。她也想下星期和他們去登山,那裡的樹木能夠長得多野蠻?恐怕連一整面山坡的空間也休想包容得了,這麼做是多餘的,她這個人該怎麼去期待這裡的面貌?有什麼不滿足的?他們不可能修整每個看不過去的地方。她頭上的每片綠葉此刻正飽吸著暖暖的日光,沒有一片例外,像是久旱之地的居民提著桶子在盛接雨水,滿心歡騰地。
忽然,她側過臉一看,是表弟走到了她身旁。
「時間何其真實,真實何其短暫」
黃國峻文壇代表作《度外》完成25週年紀念版
本書是黃國峻的初試啼聲之作,極富實驗性與想像力,讀來充滿新鮮感與挑戰性。書中的活動,大多發生在家庭空間內,人物間鮮少對話,敘事通過角色的獨白進行,巨大的陌生與疏離突顯了人物的內心,形塑出清冷的獨特氛圍。
全書收錄十一篇作品,每一篇都是探索小說藝術新可能的結晶,那些被作者從習以為常的詞語裡抽出的小說篇名:張惶「失措」、「面壁」思過、長相「私守」、「觸景」生情、置之「度外」,就像是留下一個純粹的狀態,擴大了無限的空間,所有關於篇名的想像與延伸,便是小說的內容。
「〈度外〉就像一個吉普賽女郎的水晶球一樣,它的體積永遠是這麼小,但是你要在裡面看到什麼你就可能看得到與你接近的那個部分,也許其他部分對你是無意義的,但你如果能夠揀選其中一兩個段落產生一些情感上的共同經驗,那我們就算是『握手』了,我們就可以繼續一起走下去。」──黃國峻
黃國峻(1971-2003)一九九七年以短篇小說〈留白〉獲得第十一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當時的評審張大春稱他「不與時人彈同調的莊嚴氣派」、「非常老於世故,歷經滄桑,且對世界強烈充滿好奇」,施叔青說:「作者的想像力與實驗性,以及對藝術的獨特看法使它有別於其他作品。」
楊牧描述黃國峻:「讀他的東西,是那一代作者當中最使我感到親近,同意,或者疼惜的人,許多地方都讓我想說:當避此人出一頭地!」袁哲生提到他:「在我心中的國峻是一個文學苦行僧,勇猛精進令人汗顏。」
黃國峻三十二歲盛年離世,他特有的曲筆寫作、疏離美學、不與時人彈同調,成為文壇絕響。他創造的文學世界既純粹又複雜,他曾說,寫作就像走過一條溪流,溪流裡有大大小小的石頭分布,踩著這些石頭過河,東一步西一步像在跳舞,這些舞蹈彷彿是對空間的詠嘆。
二○一八年,《度外》、《水門的洞口》簡體版上市,在對岸大受歡迎,引起熱烈討論。二○二○年,《盲目地注視》、《是或一點也不》;二○二一年,《麥克風試音》的簡體版推出。
二○二四年,在《度外》完成二十五週年之際,聯合文學重新發行絕版多時的《度外》、《水門的洞口》二書繁體中文版,緬懷這位創作生涯短暫而傑出的秀異作家,希望更多讀者重新閱讀他,走進他用文字雕琢出來的景觀,並在其中找到共鳴。
黃國峻
生於1971年10月16日,卒於2003年6月20日,台北市人,家中排行老么。身高一七五公分,體重五十五公斤。高中畢業,服役於桃園。曾獲第十一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
著有短篇小說集《度外》(2000)、《盲目的注視》(2002)、《是或一點也不》(2003),散文集《麥克風試音──黃國峻的黑色Talk集》(2002),長篇小說《水門的洞口》(2003)。
定價:380元 特價:88折 334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