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人類篇
1.
愛新覺羅毓峍出身滿洲國皇室,從小衣食無缺,就算隨著父親搬到了這個亞熱帶小島,在父親這位京津畫派名家的庇蔭下,她也無需煩惱生活,就這麼成了天真無邪的大小姐。但她怎麼也沒想到,不過離開臺灣短短兩個禮拜,等著她的卻是夢魘般的噩耗。
父親成了殺人鬼「K」手下第五起事件的被害者。
怎麼會?毓峍崩潰心碎,每晚以淚洗面,希望只是場夢。她在出國前,確實聽過「K」惡魔般的行徑。從二月開始,在臺北市屠殺內地人的殺人鬼,手法殘虐無情,甚至掀起一陣遷徙潮。但她很難想像那會發生在她身上,畢竟,「K」不是只殺內地人?
隨著總督府派官員慰問、新聞報紙大幅報導、滿洲國那邊來了幾封「意圖曖昧」的信,父親死去的意義總算鮮明起來。原來愛新覺羅溥儲會死,是為了動搖滿洲國與日本帝國的關係啊!這確是國際性醜聞,即使愛新覺羅溥儲已近十年沒回滿洲國土地,他的死仍能動搖日本帝國威望,真有一殺的價值。
這些日子,這種事不關己的閒話一直圍繞著毓峍,幾乎將她逼瘋。不是的!父親不是因為這種理由而死!然而,即使她深信已找到父親被殺的真正理由,她又能向誰說?製造國際醜聞什麼的,聽來多了不起,人人都覺得有說服力。更何況,她答應過父親,絕不能透露「那個秘密」。既然父親已死,那便成了遺命,非遵守不可。
悲痛與憂鬱糾纏著她。更讓她絕望的是,父親死後,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過去是多麼倚靠父親。除了繪畫,她毫無謀生手段,但她連怎麼辦畫展、要找哪些人都不知道。那些都是父親的朋友,不是她的。雖然生活一時無虞,她也瞥見了暗淡無光的未來。
這已是人生谷底,不可能不是。所以毓峍相信──
絕不可能比現在更悽慘。
天無絕人之路。
「請恕我拒絕。」毓峍對面的男子放下茶杯,冷淡地說。
「為什麼!」毓峍霍然站起,全身發抖。
他們坐著簡陋的椅子,桌子也缺乏皇族該有的格調。父親被殺當天,「K」在家裡大肆破壞,毓峍只好臨時添購撐得起日常的傢俱。這時,她站在男人面前,用盡全力才忍住悲憤。這男人沒同情心嗎?她已經夠無助了,他怎能拒絕她?但愛新覺羅一族的驕傲不許她示弱。即使她臉已脹紅,眼淚卻硬是沒落下。
這位男子叫法務主獺槻。他生得俊美迷人,與當代影星上原謙有幾分相似,光微笑便能打動多少少女的心。與這張臉不稱,法務主是臺北州裡的名偵探,一開始毓峍對「獺槻」這名字感到好奇,因為發音與「騙子」相同,真難想像是偵探的名字,但為何取這個名字,恐怕得問他父母。七年前,法務主為愛新覺羅父女偵破一個案件,那是法務主偵探社開張經手的最初事件,毓峍本以為這段淵源會讓他出手相助──他們可不是毫無關係!何況愛新覺羅家不缺錢,至少現在不缺。
眼見法務主沉默不語,毓峍忍不住說:「您在猶豫什麼?若偵破殺人鬼『K』案,您的大名立刻威震全國,甚至海外都會讚揚您。若您失敗了,又有什麼好怕的?反正警察失敗了、總督府失敗了,再多一位法務主又何妨?或您是害怕?怕自己成為『K』的目標,被他所殺?」
她刻意激他一激。男人最受不得激,她至少知道這點。但法務主只是微微苦笑:「我對揚名天下沒興趣。會當偵探,只是善用我為數不多的才能。不過愛新覺羅小姐,請你見諒,我在經營偵探社之初,便為自己設下一些規則。有些案子,我是不會接的,而『K』的案子,不巧便是其中之一。」
這答案在毓峍的意料之外。她問:「什麼意思?哪些案子您不會接?」
「這是機密,無可奉告。」
「但您會這樣說,表示您對『K』的案子,已知道了些什麼吧!所以才能判斷這案子能不能接。到底是什麼?法務主先生,請您告訴我!」
她幾乎要跪下來求他了。法務主嘆了口氣:「我確實知道一些事。但我若告訴你,便不是機密了。請你相信,我知道的事,對你絕對沒幫助,甚至無法讓我們更瞭解『K』……你還有我的名片嗎?除了調查『K』,你需要什麼幫助,我盡力而為。但我不會接下你的委託。」
法務主取出名片放在桌上,拒絕的意思算是明顯了。他本就只是來憑弔這位最初委託人,沒義務接受毓峍的委託。毓峍低下頭,感到沉沉的黑暗壓在自己身上。她見法務主來憑弔,忽然想起這麼一號人物;他這麼有心,甚至親自來一趟,一定會接受她的委託吧!誰知法務主只是將她朝絕望再推一步。要落井下石,何必親自來?她幾乎便要說出難聽話,總算是忍住了。
法務主見她的樣子,於心不忍。他點了根菸:「姑且問一下好了。若我不接這個案子,愛新覺羅小姐打算怎麼辦?會將一切交給警察,靜待他們破案嗎?」
毓峍吸了口氣,咬牙切齒:「不會。警察要是能破案,早就破案了,還會等到家父遇害嗎!」
「還是你會去委託其他偵探?」
「不,我……可能會,但他們都沒有法務主先生這麼值得信賴。」毓峍快速抹去正要落下的淚水。她想起父親的「秘密」,如果是法務主,也許值得她說出口,法務主有自己的堅持。其他偵探……不可能。既然不可能,委託他們也沒有意義。她微微顫抖著說:「我會自己調查『K』的事。」
「你自己?」法務主吃了一驚:「請恕我直言,愛新覺羅小姐,你毫無經驗,而且……」
「難道我沒想過嗎?」毓峍冷笑:「但我心意已決。坦白說,在法務主先生來之前,我便是這麼打算──根本不能信賴警察。」
她站起身,從客廳角落堆著的東西裡拿出一本冊子:「至今為止的案件,我蒐集了全部的剪報,就連八卦小報上莫名其妙的推測都蒐集了。法務主先生應該知道吧?居然有人懷疑我是殺人鬼『K』,只因我正巧出國,逃過一劫……」她說著說著,情緒又冒上來,表情也扭曲了。
但法務主只是冷酷地指出:「你能找到的資料,警察也找得到。我看不出你哪裡能做得比警察好。」
「不錯,但有件事,警察確實不知道,而我知道。」
「你確定嗎?」
「當然!我知道家父被殺的真正原因!」
「什麼?」法務主抬起頭,一臉意外。毓峍心裡有種報復般的快感,因為法務主彷彿把她當成小孩。但有這麼一瞬間,不只是報復,她想全盤抖出;她實在無法一個人背負這些,可她最後只是冷笑:「不錯,如果法務主先生接下這個案子,我便告訴你。無關的人是沒資格知道的。」
法務主苦笑:「為何不告訴警察?」
「剛剛我說過,如果警察的能力值得信賴,就不會輪到家父被殺。」
「也許警察就是缺這一個關鍵線索。」
「那也與我無關。既然家父已經死了,無能的警察能不能偵破就不關我的事,誰叫他們無能?」
「愛新覺羅小姐。」法務主嚴肅地說:「即使你真的循著這個只有你知道的線索找到『K』,結果也很可能只是你成為下一位受害者。這不是你該承擔的。」
毓峍一時無言,接著她淒然一笑:「那什麼才是我該承擔的?法務主先生。就坐在這裡,只是無助地活下去?」
「至少令尊不希望你死。」
「也許真是如此,但我卻不冀望活著。您能瞭解嗎?能讓我依賴的人,一個也沒有了。滿洲國的那些皇親貴族,我快十年沒見過他們的臉,何況當初父親搬來臺灣,便是因為跟他們處得不好。現在,他們寫信來要我回去,我太清楚了,他們只是要我在滿洲國扮好受害者的角色,整天只要我哭哭啼啼,拿我作為對付日本帝國的王牌,幾個月之後,就會把我丟在一旁。」
她越說越激動,彷彿要將滿腔痛苦宣洩而出:「您說的沒錯,若我找到殺人鬼『K』,也許會被他所殺,但那至少是讓我滿足的死法!我想過自殺,就用這根樑上吊,但我太不甘心。對現在的我來說……找到『K』,與他面對面,然後我們其中一人會死,便是我最大的願望,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她的聲音在宅子裡迴響。毓峍喘著氣,滿臉通紅,腦中激動到一片混亂,淚水悄然滑下。法務主靜靜吐了口煙,眼裡帶著同情,卻沒表現在聲音上。他漠然說:「我知道了。我只想確定一件事,您是認真的嗎?」
「當然!有什麼好懷疑的?」
「不。」法務主閉上眼,他看來何其俊美,這一瞬間若是停格,大概會成為影史上永垂不朽的劇照。偵探站起身:「若您的意志如此明確,我要是再阻止你,便不尊重了。很抱歉,這案子我幫不上忙,我只能祝福你。」
「我已經知道了,不用一說再說。」毓峍將臉上的淚水抹去:「若您不介意,我希望靜一靜。」
「當然。」法務主戴上帽子,走出大宅。毓峍送他到門邊。法務主回頭:「愛新覺羅小姐,雖然我不會阻止你,但如果你找到願意幫忙的同伴,像是其他偵探,你可以將那件事告訴他們,這樣他們才幫得上忙……」
「請別再說了。」毓峍厲聲打斷:「這本是我會帶進棺材的秘密,對誰都沒打算說。我不會再告訴任何人,也請您當成沒聽過。我是見您來了,一時軟弱起來才說出口,我本來以為您會幫忙。現在看來,我真是笨蛋。」
法務主還要再說,毓峍卻已把門關上。她用背抵著門,終於無法克制地啜泣起來,身子一軟,沿著門慢慢滑下。時間過去,夕陽的光線射進宅裡,染上一層薄薄的哀愁;毓峍不知自己哭了多久,等她止住淚,一個深切的體會悄然降臨。
會來安慰自己的人,都已不在了。
這座宅子已是失去靈魂的空殼,是搖搖欲墜的殘跡。過去她傷心時,父親會來摸摸她的背,墨冬會舔她的手──墨冬是她養的北極狼,一身白毛如雪般純淨,附近的人都以為牠是狗,她也懶得解釋。臺灣沒有北極狼,墨冬是父親的露西亞友人贈送的,牠陪毓峍渡過了三分之一以上的人生,就像她的家人。
她多希望父親、墨冬還在啊。但她想起父親的屍體──警察帶她去看,讓她領回──父親咽喉上的傷口,就像連她的心一同刺穿。「死」本是虛無飄渺的,卻在那瞬間降臨,結結實實地提醒她父親已死。
雖然沒發現墨冬的屍體,但墨冬若活著,一定會回來。何況「K」殺死父親時,墨冬不可能不捨身護主。所以墨冬必是死了,只是發生什麼事,讓牠的屍體不在現場。荒謬的是,家裡反而出現一具貓屍!一開始毓峍不知道,後來聽鄰居說,才知被警察清理了。墨冬失蹤,卻出現一隻貓,這是什麼惡質玩笑?若這是「K」的惡作劇,毓峍真會氣到發抖。
那些被「K」大鬧一番破壞的傢俱,有些還堆在牆角,不知該怎麼辦。父親收藏的書畫,有些被破壞,只能打開看看有沒有救。說是這麼說,她也不知能不能修復。這是真正的人事全非。「K」不只殺了人,還將能供她回憶的物也破壞了。但不可能完全破壞,她感到記憶陰魂不散地在每個角落低語,喃喃訴說逝去的溫暖。
每個地方都有父親的表情、墨冬的低鳴。
毓峍默然回到房裡,腳步飄忽,彷彿化為死者的陰影。她點起電燈,造型典雅的賽璐璐燈罩融融地亮了,在她臉上勾出金色的筆畫。她從抽屜底層翻出紋飾精緻的琺瑯盒,打開一看,裡面是半滿的黑墨,在燈光下閃閃發光,像沉著一彎金月。毓峍盯著墨沉思,從旁拿起毛筆,沾了點墨。
接下來發生的事,或許稱得上「不可思議」。
毓峍並沒有在紙上作畫,她的筆在空中一點,墨跡竟附上虛空,有如墨色的煙被收束起來,只是微微暈開──她竟直接在「世界」上作畫。同時,她身邊飄起墨色的細雨,點滴濕潤了她的頭髮、衣衫。那是溫柔異常的雨,但室內怎會下雨?事實上,不只室內下起了雨,在她作畫的方圓百尺裡,都籠罩在墨色的雨中。
「墨冬,回來吧。」毓峍低語。
一聲狼嚎,雪白的北極狼竟從墨雲中穿出,輕飄飄地踏落地面。毓峍將筆放下,輕輕抱住北極狼,她摸著「墨冬」的毛皮,感到牠的溫暖,忍不住又流下淚。她知道這是幻影,只是透過「驀霢墨」創造出來的幻覺。牠不是墨冬,甚至不能持續存在一整天。
但已能溫暖她的心靈。
在淚光中,她是帶著恨的。她清楚明白,驀霢墨就是父親被殺的原因。
驀霢墨──她不知父親怎麼會有這種不科學的事物。本來她也不信,但她還是少女時,墨冬曾死過一次;對北極狼來說,臺灣還是太炎熱。毓峍抱著墨冬的屍體痛哭,怎樣都不肯給墨冬收屍。
那時父親問她,她要讓墨冬活過來嗎?願意承擔墨冬活過來的後果嗎?毓峍哪管什麼後果,連連答應,於是溥儲便用金色的驀霢墨讓墨冬復甦。毓峍看著墨冬重新呼吸,大為驚奇。父親諄諄告誡,驀霢墨的事不能告訴任何人,因為這是能動搖天命運轉的事物。
她記得父親說過,驀霢墨有三色,分別是黑、紅、金,都能翻轉陰陽變化,混淆黑白虛實。黑驀霢墨能描繪幻境、從無化虛,紅驀霢墨則用途萬端、變化無方,金驀霢墨更能顛倒日夜、無中生有、起死回生。讓墨冬復生,已悖離天理,將有報應,絕不能任意為之,更不能因擁有驀霢墨而得意。
父親的死,是否便是多年前復活墨冬的報應,毓峍不得而知。但她不信命運。畢竟,是她堅持要墨冬復活,死的怎不是她?能確定的是,父親死後,她翻遍整個家都找不到金色與紅色的驀霢墨,只剩下父親在她十六歲時送她,被她藏在抽屜夾層裡的黑驀霢墨。
驀霢墨沒道理消失。所以,「K」一定是為了驀霢墨而來。這便是父親為何會死。
直到此時,毓峍仍不敢相信,有著金驀霢墨的父親居然會死。金驀霢墨的能耐,她再清楚不過了。「K」那傢伙一定用了卑鄙的手段。但問題是,「K」是怎麼知道驀霢墨存在的?父親不會到處亂說,但有很小的可能,父親基於同情──就像墨冬死去時──透露了驀霢墨的事。那麼,知情者只可能限於與父親有交流的人。
這就是警察不知道的情報,「K」極可能就是愛新覺羅溥儲認識的人!
雖說如此,毓峍她四處調查,比照之前的被害人,卻怎麼也找不到與父親的交集。能與父親相交,多半是文化界的人,被害者幾乎與此無關,這是怎麼回事?
但愛新覺羅毓峍不急。
繼續等下去,「K」一定會露出馬腳。那時,毓峍會站在「K」面前。她確實不在乎自己生命,卻不是有勇無謀;她猜想,「K」沒找到黑驀霢墨,卻沒燒掉他們家,以防萬一,是否表示「K」不知道黑驀霢墨存在?
雖然黑驀霢墨是驀霢墨中最無力的,但若「K」對此毫無防備的話──
在他們交鋒的一瞬間,毓峍或許是能活下來的一方。
◆ ◆ ◆
過了幾天,法務主獺槻仍不時想起未從愛新覺羅毓峍那接下的委託。不知為何,他感到些微不安,就像他吸菸呼出的白霧,在他身邊縈繞不去。對那位喪父的女孩子,他是同情的,但類似的事,他看過太多,多到他懷疑「復仇」對她來說是不是最好的命運。
但誰能決定他人的命運?一個人若決意復仇,誰又有資格阻止?雖然法務主很清楚,即使毓峍真有找到「K」的方法,等著她的也只有死。但若她死意已堅,難道不該尊重嗎?誰能決定「活下去」才是正確的?
法務主吸了口菸,嘆氣般地將白霧吐出,氤氤氳氳的,像盤旋在他身邊的妖獸。他將吸到只剩一點菸頭的菸丟到地上,走回偵探社,同時點起另一支菸。法務主菸癮很大──無論誰看到他,都會留下這樣的印象。但嚴格來說,他並非菸癮大,會這樣一支接著一支抽,有他自己的原因。
「老大,你回來啦?」法務主剛走進偵探社,便聽到一個愉快的聲音:「有你的信喔。」一名青年站起,遞給他一封信。
青年叫保樂永仁都,也是偵探社的一員,平常幫法務主跑腿,並負責偵探社的一切財務,是非常優秀的青年。雖然加入偵探社,是起因於看了大量偵探小說,對偵探有憧憬,但他確實有調查的才能,做人圓滑,擅於打聽。
法務主接過信,一看信封字跡,便知是誰寄來的,不禁苦笑。保樂笑著問:「真難得,信箱裡從來都是帳單,或是不方便親自來的委託,這上面有國外郵戳,還不是寄給偵探社,是指名寄給老大您本人,這可是第一次。是哪位大人物啊?」
「是前女友寄來的分手信。」法務主說。
保樂露出被驚嚇的表情,隨即笑了出來:「……哈哈,當然啦!當然是前女友。」他似乎不相信法務主有前女友,回到自己的座位繼續工作。法務主想,保樂也太失禮了吧!自偵探社成立的七年來,可是有不少女性對他表示好感,只是他拒絕了。
他拿著信回到自己獨立的辦公室,把門關上,抽出信細細讀了一遍。一時間,回憶湧上心頭,彷彿回到從前。他將信折好,塞回信封,隨手丟進抽屜裡,接著打開窗戶,站在窗邊吸菸。
他看著臺北街道與天上妖異的彩霞,心裡升起一種末日般的消極。他不害怕末日,所以當末日來臨,他能抽離地旁觀;他也是住在臺北州的陰影裡,能看到「那個」的人──雖說他不是人。
他能看到天邊帶著裂紋、逐漸分崩離析的「臺北結界」。
臺北是喧囂的。因為臺北城裡妖魔跋扈,處處是成形或未成形的妖魔鬼怪;在昭和二十五年四月十六日後,臺北更吵了,甚至帶著哭號。因為殖民而來的日本妖怪之首,偉大的妖狐「言語道斷」被殺,還是被殺人鬼「K」所殺。
不過那已跟法務主無關。法務主雖是日本妖怪,卻已脫離言語道斷旗下,隱身於人群中。他能用妖術掩護自己,將吐出的煙化為遮蔽妖氣的迷霧,所以他菸不離身。他對言語道斷的死並非漠不關心,甚至四月十六日後,他還忍不住到言語道斷宅第附近一探究竟。但他沒調查「K」的事。是因為早在成立偵探社時,他便已決定不承接與妖怪有關的委託。雖然身在臺北,有時追到最後,還是發現與妖怪有關,但至少他不會在「明知與妖怪有關」時接案。
言語道斷之死,證明殺人鬼「K」連續殺人案是神異世界的事。所以他不碰這個案件。
這些事,法務主當然不會告訴愛新覺羅毓峍。要是說了,他就不得不曝露自己的妖怪身份,何況毓峍知道這些事毫無意義,只是白白將她捲進妖怪的世界。但……若毓峍堅持追查下去,是否終不免踏入妖怪的世界?
就算如此,也與法務主無關。他吸了口煙。
窗外傳來妖魔的細語──對法務主來說,這很方便。牠們總是流傳一些神異世界的情報,有些對辦案有利,有些則能助他迴避日本妖怪。
「你知道嗎?殺人鬼『K』有動作了。」
「你是說之前殺害我們的那個『K』?別傻了,那是僧侶假扮的啊!西本願寺這麼大的事,你不會沒聽說吧?」
「廢話,我當然不是說那個。據說殺人鬼『K』寄出殺人預告啦!」
「殺人預告?『K』從沒寄過那種東西,怎麼知道是『K』寄的?」
「天曉得,是帝國大學的總長收到的,他們已經聯絡神務局。據說『K』打算在開學式上殺人,還說要是取消開學式,就改為每天殺一個學生。」
「什麼!『K』是笨蛋嗎?這下我們知道該去哪裡找人了。」
法務主看似八風不動,內心卻動搖起來,就連菸燙到手指也渾然不覺;他是已經脫離妖怪世界,也不打算調查「K」的事,更不打算為言語道斷報仇──那毫無意義。但……這絕對是大事。他知道帝國大學的開學式是五月十七日,那天,帝國大學裡是否會有一場腥風血雨?
他忽然想到愛新覺羅毓峍,想到她悽慘的表情、哀怨而憤恨的聲音。
「找到『K』,與他面對面,然後我們其中一人會死,便是我最大的願望,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她的表情是認真的。但直到此刻,他仍不確定那是不是愛新覺羅毓峍應有的命運:死在殺人鬼「K」手中。身為妖怪,他有時不確定人類真正的想法。他常覺得自己不該管太多,但可惜的是,身為「偵探」,他不可能不管。現在也是。他不知自己該不該成全愛新覺羅毓峍的「願望」。
所以他決定讓毓峍自己決定。
法務主打開抽屜,拿出鋼筆與信紙,開始寫信。
◆ ◆ ◆
就在帝國大學開學式的前幾天,愛新覺羅宅第裡有場短暫的會面。畫家陳澄波造訪愛新覺羅家,他穿著正式的西裝,將帽子脫下,在毓峍對面坐下,帶著誠摯的哀傷。
「抱歉,這麼久才過來。我在嘉義那有事纏身,好不容易處理完,才買了車票,訂下旅館……不提這些了。令尊的事,真的非常遺憾,他是位了不起的藝術家。」
陳澄波是「臺陽美術協會」的創始成員之一,也是臺灣當代知名的藝術家。愛新覺羅溥儲雖出身重視傳統的京津畫派,但來到臺灣後,便開始接觸其他畫派,使畫風豐富多元起來,也以臺灣風景為主題進行過許多創作,甚至得過臺陽獎,與臺陽美術協會的成員交情甚篤。
雖然陳澄波的創作理念與愛新覺羅溥儲不同,他們甚至爭吵過,但正是朋友,才能敞開心胸爭論。一想到溥儲竟死在那恐怖的殺人鬼「K」手下,陳澄波不禁眼角含淚。溥儲算客死異鄉吧?太不值了,還是被捲入與他無關的政治糾紛。像他那樣的藝術家,應該活下去,將他的畫作傳諸後世啊!
「毓峍啊,你之後……打算回滿洲國嗎?」陳澄波問。毓峍搖搖頭:「不會,我在臺灣長大,對滿洲國已沒什麼印象……我也打算要死在臺灣了。」
看她穩重而平靜的樣子,讓陳澄波安心不少。雖然父親被殺的打擊很大,但毓峍似乎已走出來。只是,不知為何,陳澄波總覺得哪裡不對。該怎麼說呢……
她太平靜了。
現在的愛新覺羅毓峍身邊,簡直像散發著一種豁達的靈光,什麼都不在乎,超越一切。陳澄波從未在這種年紀的孩子身上見過這種氣質。若他手上有筆,說不定立刻便畫起來,好捕捉這種跨越生死的靈光。這讓他手心捏出一把冷汗。
「陳伯伯,謝謝您。」毓峍的聲音將他喚醒。她真誠地說:「坦白說,父親離開後,我六神無主,不知該怎麼辦。現在看到陳伯伯,讓我鬆了口氣。」
「不,怎麼會……其他人沒來弔喪嗎?」陳澄波問。他口中的其他人,自然是立石鐵臣、楊三郎等跟溥儲素有私交的人。毓峍垂下頭說:「不,幾位伯伯都來過了,只是我直到現在才整理好心情,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就在我這麼想時,陳伯伯您就出現了,所以……真的讓我感到很安心。」
陳澄波挪了一下身子,誠懇地說:「雖然我不在臺北,但你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不用客氣,我一定幫。」
「謝謝。其實我正有一件事,想拜託陳伯伯。」
「你說吧。」
毓峍吸了口氣:「我想將父親的收藏品與畫作全部賣出,但我不懂該怎麼做,也沒有管道、人脈,不知能否拜託陳伯伯?」
陳澄波嚇了一跳:「毓峍,令尊的收藏與作品可是十分寶貴的,你不為自己留下嗎?」
毓峍搖搖頭:「這些放在家裡,對我來說只是觸景傷情。」
「這……難道你清除令尊生活的痕跡?但是……」
「陳伯伯,父親活在我心裡。」毓峍坐直身子,挺起胸膛:「我不需要靠父親的作品來懷念他。這很難解釋,但我心意已決,請您相信,我不是臨時起意、一時衝動,而是思索許久才做出的結論。」
她把話說到這份上,陳澄波就算想勸,也不知從何勸起。他不安地搓了搓手,嘆道:「好吧,我可以幫你。不過你要給我列一張清單,我幫你找買家。賣這些的錢,我再匯給你?」
陳澄波暗自下了個決定。他打算買下真正精華的作品,過幾年後再還給毓峍。雖然毓峍那樣說,他還是覺得是毓峍太年輕,一時沒想清楚,但他知道年輕人勸不得,只有自作主張。
這是因為他不知毓峍的打算。要是知道,拍賣畫作根本微不足道。毓峍點點頭:「我明白,其實我已經擬了清單,快完成了。陳伯伯會在臺北住多久?」
「本來只打算住一天。若要處理這事,我能多住幾天。」
「那就麻煩陳伯伯了。擬好清單後,我也會跟陳伯伯說匯錢的事。」毓峍平靜地說,將自己的心思隱藏得很好。其實她已寫好遺書,若她死去,這筆錢將直接捐給臺陽美術協會。父親一定會高興的,她想。至於父親根本不希望她送死,這點她就自然忽略了。
他們繼續寒暄,毓峍始終扮演著走出傷痛、要重新展開生活的遺族。送走陳澄波後,孤寂重新造訪,但她的心境不同了。陳澄波慧眼所見的靈光確實存在,這時的毓峍,心中已無半點猶豫。
她想起前幾天收到的信。
愛新覺羅小姐拜啟:
根據情報,你所尋找的殺人鬼「K」,將在五月十七日的臺北帝國大學開學式上殺人。「K」或許會現身,或許不會,或是出現了,卻沒遇上你。目前還沒有「K」真會出現的確證。
但這好歹是個線索,也是近期中,能在特定時間地點遇到「K」的唯一機會。相信它並沒有損失。然而,要怎麼利用這個機會,由你自行決定。是冒著被殺的風險前往帝國大學呢?還是無視這個消息,開始新的人生?請自由選擇。
對你的選擇,我只有一件事要說:要是你無視這個情報,那我建議你放棄復仇。半吊子的復仇是很痛苦的,只會讓你終生活在沒有勇氣實現的空虛中。你不必像那樣賠上一生。
不具名
剛看到這封信時,她嚇了一跳。這位「不具名」是誰?為何知道她打算復仇?她腦中浮現一張臉,卻不十分篤定。如果是法務主先生,為何不直言呢?但無論對方是誰,在驚嚇過去後,她心中都只剩下感謝。
這下子,那股徬徨失措的怨恨,總算能找到位置了。
未來變得清晰異常。
她回到房裡,輕輕撫摸父親送給她,裝著驀霢墨的琺瑯盒。她真希望五月十七日快點到來,她已經等不及──
等不及與殺人鬼「K」同歸於盡。
(殖民知識=權力) (幻想的武器) (現代理性,文化回歸)
帝國大學 × 天降赤雨 × 奇幻與推理的合奏
言語道斷之死系列二,《臺北城裡妖魔跋扈》續作颯爽登場!
深刻表達臺灣殖民與後殖民處境的奇幻推理小說!
鋼鐵牢籠般的臺北結界暫露光明,你願踏出自己構築的瘋狂,
追問我是誰,愛是什麼,我欲往何處嗎?
「觀世不動有時感到生氣,也正是因為覺得自己在一個可笑的通俗劇中。這個世界本來是傳奇大長篇,但在言語道斷大人被殺的瞬間,就變成了喜劇、鬧劇,而且一去不返。真奇怪,主角一死,登場角色便忘了自己的身分,一個個做出違反角色邏輯的事,本島神明也是,日本妖怪也是。」
在殖民隱喻大妖怪言語道斷死後,橫行跋扈於臺北城的殺人鬼「K」並未停下腳步,甚至張揚地發出殺人預告,說要在臺北帝國大學開學紀念式上殺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全臺北的神異蠢蠢欲動,為開學紀念式帶來不祥的風雨;但他們不知道,這場對決的最大變數,竟繫在三個年輕人類身上。
殺人鬼「K」的被害人愛新覺羅溥儲留下了重大秘密,只有他女兒毓峍知道父親被害的真相,於是她帶著這個秘密登上了復仇的舞臺;有著雙重身分的青年作家子子子子未壹被怪夢纏身,但一場偶然符合現實的預知夢,將他推入無法抗拒的潮流;地質學第三講座的研究員,尋找著失落的神秘隕石……到底「K」與這一切有何關係?不公平的推理劇、神魔亂舞的復仇劇,就在臺北帝國大學這個舞臺上疾風迅雷般展開──
「這就是言語道斷退場前最後的任性。」
新日嵯峨子
可說為麤,不可說為妙,不可說亦不可說,是妙亦妙。
臺北地方異聞工作室
以「城市還魂」為理念,出版原創刊物、設計實境遊戲,以交錯的虛實擾動環境,希望能以文史為城市、社群喚起新的意義。工作室的創作多半以「臺北地方異聞」這個世界觀為主,該世界觀是以瀟湘神為原案延伸出的集體創作,凡採用此世界觀的創作,皆可以「新日嵯峨子」之名發表。
官方網站:http://taipei-legend.blogspot.tw/
瀟湘神
臺大哲學研究所東方組碩士,專長為儒學。興趣是腦科學、民俗學,新的興趣是城市發展史。同時也是實境遊戲設計師,規劃了〈金魅殺人魔術〉、〈西門町的四月笨蛋〉等遊戲。曾得過臺大文學獎、角川輕小說獎、金車奇幻小說獎等獎項。
繪者簡介
青Ching
http://www.facebook.com/ching0111/
巴代 卑南族小說人
朱宥勳 作家
何敬堯 小說家,《幻之港》作者
臥斧 文字工作者
張季雅 漫畫家
陳又津 《少女忽必烈》作者
康旻杰 臺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副教授
莊佳穎 師大臺灣語文學系副教授
許赫 淡水心波力幸福書房攪和總監
鄭順聰 作家
蘇碩斌 臺大臺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臥斧(文字工作者)
神妖的爭鬥,就是文化與政治的角力
有人認同當時日本政府的建設規劃,有人拆解箇中隱含的殖民算計;有人讚揚那段時期的社會秩序,有人指出本地人士在結構當中被貶為次等公民。有人認同,有人憎惡,但在那個時代,令人認同或者憎惡的種種其實同時存在,難以切割,如同光與闇,看似兩面,實則一體。
那是一個複雜的時代。
不只因為當時的臺灣有個外來政權。事實上,臺灣的島嶼歷史當中,不斷地接受各種外來移入因子,近一點的包括中國和東南亞,遠一點的包括荷蘭和西班牙。這些外來移入因子在年月流轉之間滲入臺灣的各處角落,逐漸建構出屬於臺灣的獨特面貌。加上二十世紀前半,世界幾個大國的紛擾漣漪般地向外擴散,企圖翻轉階級但卻也快速變質的共產主義勢力發展,各類因素,都或明顯或隱晦地衝擊著臺灣。
而這一切,幾乎都濃縮在臺北城裡。
《臺北城裡妖魔跋扈》一書當中,作者瀟湘神以當時的臺北城為背景,置入奇幻與推理元素,講述由「殺人鬼 K」進行的一連串謀殺案件,始於人間,接著轉入神異世界,不僅牽動凡人的關注,同時帶出漢文化神靈、臺灣民間信仰,以及日本神話傳說各個體系之間的勢力傾軋。主戲雖然發生在神異世界,但事實上,每個神異角色,無論仙魔,都有來自不同國家、民族,以及地域特質所組成的背後源流,神與妖之間的爭鬥,其實就是文化與政治的角力。
接著,續章再開。
《帝國大學赤雨騷亂》承續《臺北城裡妖魔跋扈》結尾留下的預告,讓謎樣的殺人事件在臺北城中的帝國大學登場。各方神異再度聚焦,一方面想要逮住犯人,一方面同時相互算計;與《臺北城裡妖魔跋扈》提及臺北當年當時地景不同,《帝國大學赤雨騷亂》的場景大多數聚焦在事件發生前後的帝國大學,但其中牽涉的權力心機,以及故事之外相關的東西方哲學論辯,依然呈現了瀟湘神厚實的考據基礎及輕快的文字技法,書名的「赤雨」二字,更帶出許多意在言外的聯想。
別急著皺眉,覺得這樣的故事肯定難以下嚥。
事實上,無論是《臺北城裡妖魔跋扈》或《帝國大學赤雨騷亂》都十分輕鬆易讀,不需任何背景知識,就能夠簡單進入故事,享受多線進行的群戲大戰。但倘若被故事裡的某個角色、某個場景或某段歷史勾起了興趣,進而順手查查資料,就會獲得許多與這塊土地相關的文化及歷史知識;而一旦對過去的認識更加穩固,對未來的方向就能越明晰。
故事仍在等待。只需翻頁,奇趣但深沉的旅程,就會透過文字開展。
-------------------------
許 赫 (淡水心波力幸福書房攪和總監)
糾纏著妖與人、這族與那族、殺戮與正義的台北城市傳說,看似離奇,但卻能在歷史中找到軌跡,如此看來,人世間日常上演的,居然是如此荒誕不可置信的真實啊!
-------------------------
鄭順聰(作家)
一端是七星山頂,一端是臺北帝國大學;此是日本妖怪結界,彼乃台灣神明;在科學的邏輯與鬼魅的恣肆中,兩道極端的力量拉出一道漩渦,殘忍血腥與辯駁推理與之俱下,激烈地扭轉吸捲進核心。《臺北城裡妖魔跋扈》一翻廝殺後,「言語道斷之死系列」第二部曲,更加動態更加激烈。它是誰?殺了誰?為何殺?人神妖怪界無可選擇地吸捲進核心:「K」。
-------------------------
蘇碩斌(臺大臺灣文學研究所副教授)
既玩史料、也寫故事,這本看似娛樂小說的奇書,看完很難一笑了事。不只情節騷亂,閱讀者的史觀也隨之騷亂,並在歷史的可信與可疑之間享受糾結的快感。
定價:360元 特價:9折 324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