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迴廊中的迷失者
序章 賢哲與街民
1章 諸神樂園
2章 降臨的災禍
3章 流鶯的獻身
4章 鏗鏘隧道魔人的講解
5章 隔壁座位的陌生人
6章 厚生勞動省步行指南
7章 「模範事業」的黃昏
8章 上州大學法醫學教室教授.西鄉綱吉
9章 厚生勞動省先生.八神直道
10章 國策論戰
11章 搞怪彥根
12章 暗中活動的食火雞
13章 愛哭鬼醫政局長.坂田寬平
14章 寂靜的會面
15章 無聲狂犬(Silent Maddog)
16章 過去的殘影
17章 漢堡之狼
18章 幻象紫苑的歸來
第二部……純真游擊隊的咆哮
19章 食火雞離場
20章 警醫的死胡同
21章 高嶺王子
22章 老友自遠方來
23章 主使者.彥根
24章 田口,奮鬥
25章 彥根誘導
26章 厚生勞動省先生.八神的背信
27章 霞之關的月旦
28章 來自歐洲的落山風
29章 死因釐清事務所
30章 不現身的女主角
31章 破壞神降臨
32章 追求司法與醫療分離
33章 純真游擊隊的咆哮
34章 食火雞的翱翔
終章 海風的去向
第1章 諸神樂園
八月二十五日 櫻宮市戶山町.若柳山山中
教導善師大人不會有錯。至少當時清子與浩昌深信不疑。
這世界對兩人太不友善,只有教導善師承認他們的好。因此兩人歸依了這宗教。
但在獨生子和敏的遺體前,清子醒了。
「媽媽說得對啊!喂,老公,這實在太過分了。去抗議吧!好不好?好不好?」
清子搖著浩昌的肩,而浩昌只是任她搖晃,虛弱地搖了搖頭。
「這是善導沐浴的結果啊!和敏只是德行不夠而已。佐野先生也好,再之前的杉田先生也好,警察不是都來過,也什麼都查不出來嗎?如果有問題,警察不會坐視不管的。妳聽,警車開走了。來的時候還有鳴警笛呢,可見一定沒有問題的。」
「為什麼你這麼冷淡?現在死掉的不是佐野先生,也不是杉田先生,是和敏啊!是你的獨生子和敏啊!」
清子不斷搖晃著浩昌的身體。
「這一定有鬼!我們再報警一次吧?」
「妳還不懂嗎?警察走了,而教導善師大人絕對不會有錯。」
清子放開了如人偶般無反應的浩昌,撫著和敏冰冷的臉頰。
隔天一早,和敏的遺體就要遵照教團儀式,在專用設施中進行火化。至少就陪到那時吧!面對年僅十二歲就夭折的獨子,只能做這麼點祀奉。眼前的清子,就只能做這些了。
遠方的鐘聲搭上唸佛聲,混在傾盆的雨聲中。
招牌上的文字,隨著雷光映在玻璃窗上。
總慢了一步的雷聲,與招牌上的文字一同敲醒了清子。「諸神樂園」。哪裡來的樂園?清子後悔自己歸依這教團,但一切都太遲了。
丈夫浩昌是教團忠誠的奴僕,靜靜走出了房間。清子從提袋裡取出偷藏的手機,打開許久未曾使用的電源,按下了快撥鍵。
☆ ☆ ☆
收音機放著多年前的流行歌。車裡有兩位警官正在對話。一位是即將退休、頭髮斑白的矮小刑警,另一位是負責開車的年輕警官。
「今年已經第三件了,這樣好嗎?」
年邁刑警聽了年輕警官的疑問,停止哼歌,問道:「你想說什麼?」
「十二歲就猝死哩?請驗屍官來看看會不會保險一點啊……」
刑警再次跟著音樂哼了起來。然後嘟噥著。
「你知道櫻宮有幾個驗屍官嗎?一個,不多不少。」
「但是那孩子全身都有瘀傷,我挺在意的。」
頭髮斑白的刑警滿不在乎地回應。
「那是教團儀式的傷啦!說是要用大木棒敲打全身驅除惡靈。那裡的信徒每個都全身是傷,跟死因沒關係的。」
「這不解剖也說不準吧?」
年邁刑警垮著臉,注視著年輕警官。
「那你要回頭去解剖嗎?那你要叫醒正在渡假的檢察官,寫一份法院申請書,申請解剖執行令喔!你現在就要去做嗎?」
年輕警官閉上了嘴。年邁刑警輕輕搭了他的肩。
「警醫也判斷他是心臟衰竭了,這樣結案,不是很好嗎?」
年邁刑警的視線,追著不斷敲擊車窗而流逝的雨滴,繼續說道:「碧翠院要是還在就好了,這樣就有人幫忙檢驗意外死亡的屍體。現在根本沒人接手這種工作啦!」
一道閃電,照亮了駕駛警官的認真神情。
「往後櫻宮到底該怎麼處理異常屍體呢?我還有半年就退休倒無所謂,但你們可要頭大了。」
雨滴有如白沙般落下,車燈光環舔舐著黑暗的夜路。
年輕警官盯著行車方向的遠處。
緊急煞車。司機大聲驚呼,副駕駛座的刑警猛然倒向前方。
「混蛋,開車要看路啊!」
年輕警官指著擋風玻璃。「因為她突然跑出來啊!」
刑警抬起頭來,發現有位老婆婆站在傾盆大雨中,張開雙臂擋住去路。
「那老太婆怎麼著?」
刑警搖下副駕駛座的車窗,探出頭來破口大罵。
「阿婆,這太危險啦!我們要過,快讓讓!」
老婆婆以超乎年齡的迅捷,衝到副駕駛座的車窗邊。
「你們是從『大本營』來的吧?再回去一次好不好?」
「妳在說什麼啊?阿婆?」
刑警一臉狐疑地看著老婆婆,但她毫無畏懼,繼續說道:「你們是因為今天晚上小孩過世的事情才來的吧?那可是我的孫子啊!」
年輕警官說了。
「那真是太遺憾了。」
老婆婆瞄了一下年輕警官,又繼續向年邁刑警投訴。
「和敏是被教團那批人給殺死的!但是明天他就要被火化了,火一燒,什麼都沒啦!我絕對不准!所以我要你們帶走遺體啊!」
刑警與警官面面相覷,老刑警支吾著說。
「我是很同情妳,但孩子的爸媽已經接受了,阿婆講什麼也沒用的。」
老婆婆全身濕透,卻依然不肯放棄。
「至少我女兒不接受,還打電話向我求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我!老天爺也不會放過!別囉嗦,快回頭啊!」
「沒用的啦!妳再囉嗦,我要叫警察喔!」
老刑警才說完,大雨夜路的那一頭,出現了兩道急駛而來的車燈。
☆ ☆ ☆
玉村警部補心情相當好。他從後照鏡中,看見加納警視正雙手交叉,不發一語,忍不住就想吹口哨。
警察廳所派駐的加納警視正,來到櫻宮即將滿兩年,沒想到一週前突然接到召回命令。今晚是他的小小歡送會。玉村只要把警視正送到櫻宮車站,看他搭上新幹線末班車,就能為漫長的鬱悶生活畫下句點。
穿過山路後,便能直達車站。愉悅的玉村,此時看見了停在路邊的警車,車燈中有著一位老婆婆的身影。即使淋成落湯雞,也擋不住她怒吼著什麼。
他有一瞬間想裝作沒看見,但心裡清楚,什麼都躲不過加納銳利的眼光,因此據實以告。
「好像有糾紛,怎麼辦呢?」
「什麼怎麼辦?當然是插手管啦!快停車!」
玉村嘆了一口氣。
平凡的轎車停在傾盆大雨之中,車上走下了一位美男子。
老少警官二人組想阻止加納找老婆婆談話,但看見玉村掏出警察手冊,只好噤聲後退。加納無視大雨滂沱,心平氣和地聽著老婆婆投訴。好不容易聽完,加納只說了一句話。
「阿玉,聽阿婆的話右轉回頭,我們去領遺體吧!」
「你哪來的權限這麼……」
年輕警官還來不及說完,加納便掏出身分證件,堵了他的嘴。老刑警抬起頭來。
「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警視正大爺嗎?」
老刑警反覆點著頭說道:「櫻宮署的任性大爺就是你啊!坂東有跟我說過。你不是過了保存期限,要被調回總廳嗎?能不能別插手,放我們鄉下警察一馬呢?」
玉村警部補在一旁嚥了口口水。加納警視正揚起了一邊的嘴角。
「他是這樣說的。阿玉,現在怎麼辦才好?」
玉村莫可奈何地說:「人事命令已經下來了。如他所說,警視正一點權限也沒有。」
加納偷笑了一下。
「警察署束手無策是嗎?正合我意。阿婆,搭我們的車吧!這位玉村大師好像打算幫忙喔!」
「啊啊!」
玉村目瞪口呆。加納扶著淋成落湯雞的老婆婆坐上後座,把玉村拉出駕駛座,推到後座去,並在他耳邊悄悄下令。
「阿玉,路上記得好好跟阿婆打聽經過。」
加納坐上駕駛座,連門都還沒關好就狠踩油門。玉村的車飆出前所未有的高速,消失在雨中。
老刑警與年輕警官被留在大雨之中,呆若木雞。終於,警官開了口。
「要追上去嗎?」
老刑警猶豫了一下子,然後回答:「那不是公務,是好心的義工。別管了,快回署裡去吧!」
警車靜靜地發動了。未來他們將為了這個決定而後悔不已,但這時他們怎麼也不可能預見那未來。
☆ ☆ ☆
清子睡在獨生子身邊,耳中滿是雨聲與遠方的誦經聲。以及,某些不熟悉的雜音。
她坐起身,豎直了耳朵。似乎是汽車排氣管的聲音。雜音逐漸轉強,突然就響起了緊急煞車聲。接著引擎聲驟然停止,雜音消失無蹤。
誦經聲停了。
除了雨聲之外,什麼都聽不見,一片寂靜。
逐漸接近的談論聲與腳步聲。門一打開,衝進一個全身濕透,聳著肩膀大口喘息的老婆婆。那是懷念的母親。清子站了起來。
「媽媽,妳真的來了!」
老婆婆緊緊抱住飛撲而來的瘦小女兒。
「這不是廢話嗎?我可愛的孫子被殺了,怎麼能吞得下這口氣?」
老婆婆身後是兩位身穿白衣的幹部,大剌剌地走了進來。低階的幹部先開口。
「阿婆,別胡說八道啊!這孩子只是早一些回天上罷了。」
頭戴金色寶冠,看來地位甚高的另一位幹部說了。
「日上導師說的沒錯。警察先生們也調查過,並在方才就回去了。若有不祥之事,警察先生們不可能坐視不管。而且在教導善師所領導的『諸神樂園』中,死者的靈魂會……」
高階幹部突然被拍了肩膀,回過頭來。他身後正是全身濕透的加納。
「你是哪位呢?」
加納逼近了正經八百的幹部。
「我們就是那個『警察先生』。現在要將遺體送往署裡。」
高階幹部的表情抽動了一下,但隨即恢復平靜。
「請問這判斷,有經過戶山署鈴木署長的同意嗎?」
「哦!原來你們跟戶山署的鈴木署長也有些交情啊!」
加納笑了笑,幹部則是靜靜搖頭。
「不敢不敢。只是教團總部在戶山署的管轄之下,為求慎重,應該確認管區最高負責人的意願才是,不是嗎?」
「……他是這樣說的,阿玉,怎麼辦?你想在櫻宮出頭天嗎?」
玉村嘆了口氣說:「請自便吧!從我跟警視正搭擋的那天起,就沒想過要在櫻宮升官囉!」
「別說得那麼難聽嘛!阿玉。要是你被炒魷魚,我會好好安排雲遊行程的。」
「您的好意就心領了。」
教團幹部對玉村與加納的談話感到不耐煩,開口說道:「總之兩位請回吧!」
「很可惜,我們不會這樣打道回府喔!」
加納警視正從口袋裡掏出身分證件,擺在幹部眼前。
「警察廳刑事局刑事企劃課電子網路監控室室長,加納達也。看得懂嗎?警、察、廳!」
幹部呆若木雞,加納則是滔滔不絕。
「我的職務呢,大概就是監督櫻宮的鄉下警察。順便告訴你,你們信奉的鈴木署長,也歸在我的指導職權之下。不好意思啊!」
實際上,只要管區警方收手,就連加納也無權申請司法解剖。因此要以玉村警部補的權限將遺體送往東城大學,放棄需要公權力決定的司法解剖,改採僅需家屬同意的承諾解剖。當遺體被運至解剖室,切開胸膛的那瞬間,連病理醫師都不忍卒睹那漫出的污血。
加納警視正看著內臟破裂的慘況,喃喃自語。
「大量出血造成的外傷性休克,哪個庸醫診斷的急性心臟衰竭來著?」
他又對身旁的放射科教室島津副教授說道:「這跟AI(死後影像檢查)的判斷結果一樣吧!」
「那是當然,否則就不叫影像檢查了。」
加納警視正表情一轉,以長官的神情對玉村說了。
「向谷口本部長緊急申請執行狀,將實施中的承諾解剖改為司法解剖。並應立刻準備強制搜索位於戶山台的『諸神樂園』教團。明白嗎?」
玉村想起那谷口本部長,剛才在歡送會上還難得地喝到酩酊大醉。就連一向冷靜的本部長都要歡慶加納被召回警察廳,並沉醉在幸福的朦朧之中,要是知道加納回來了,一定會大受打擊吧!
加納毫不考慮玉村的心情,更進一步。
「幫我向本廳申請延長半個月召回。我早就想好好修理那個教團,現在可有伴手禮囉!」
○「諸神樂園」教團遭到強制搜索
八月二十六日 時風新報 全國版(採訪.撰文、案件採訪組)
涉嫌凌遲信眾的「諸神樂園」教團(總部.櫻宮市戶山町)遭到搜索。二十日晚間,信眾中村和敏(當時十二歲)猝死,櫻宮署受理此案,於二十五日強制搜索教團總部。櫻宮署正全力追緝下落不明的教團領導人,淺沼岳導.教導善師。
☆ ☆ ☆
十二月三日,「諸神樂園」的凌遲至死案件已經過了三個月。
「五點前會搞定,幫我留個版面喔!」
葉子不理會主編的制止,衝出了時風新報社。她在白板上寫下了目的地,櫻宮署公關課。
她跑下樓梯,坐進小小的紅色國產車中。轉動鑰匙,發動引擎,猛踩油門,葉子的愛車便一吐大氣,急速前進。
櫻宮分社社會新聞部主任,別宮葉子。剛從副主任升官。稱她中流砥柱稍嫌年輕,但要說菜又說不過去的年紀。今年二十七歲,當記者已經第五年。
現在葉子追的新聞,正是宗教法人「諸神樂園」的凌遲致死案件。
一切源自於一個月前,家屬訪談中幾秒鐘的發言。在馬賽克與變聲處理的畫面中,這些許資訊隨時都可以消逝無蹤。但曾經一手包辦櫻宮市驗屍工作的大醫院碧翠院分崩離析時,葉子曾置身其中,才有本事挑出這些碎片。
碧翠院事件是新聞節目上半年的討論主題。這案件才退燒,「諸神樂園」凌遲致死案件立刻閃亮登場,取而代之。然而八月底揭發的教團集體犯罪,過了一季之後也逐漸失去溫度。
但葉子並非是要緊咬這媒體玩到爛的案件,而是想探討完全不同的角度,亦即初次調查有無疏失。她動用了所有關係,找出住在櫻宮的受害人家屬,終於在一週前完成採訪。而且直到昨天才與櫻宮署公關課約到時間,前往確認實情。
一到櫻宮署,她立刻前往公關課。葉子負責的是文化類新聞,通常不會採訪社會案件。所以櫻宮署公關課對葉子來說是個陌生的環境。
第一位見到的是年輕女警官,她悠閒的應對使葉子煩燥難耐。葉子的口氣逐漸暴躁起來,女警的回應也越來越混亂。最後終於敗了這場唇槍舌戰,而向後方坐鎮的資深警官求救。
資深警官替她開了口。
「我說過了,這些屬於調查中的案件,無可奉告。」
葉子毫不客氣地逼問交棒上陣的資深警官。
「我聽說這案子做的不是司法解剖,而是承諾解剖,所以要問你們是不是真的。這是審視不周,是警方調查系統的問題,不是調查內容,應該不受影響吧?」
「我就說這也是調查情報的一部份啊!」
這時,後方房間的門悄悄打了開來,出現一位中年男性。
那男人一身黑衣,有如喪服。資深警官一見到那男人便默不作聲。男人瞥了葉子一眼,不發一語,站到警官身邊。警官似乎順著一股無言的壓力,小心翼翼地遞出了詢問書。
「呃,斑鳩室長,我已經跟這位小姐說過,那件『樂園』的承諾解剖屬於調查情報,不接受採訪,但她似乎難以接受,所以……」
男人以細長的雙眼睥睨著葉子。那雙充滿詭譎氣氛的「眼睛」,不如說是時空的裂縫,若注視著它,便要被吸入異次元之中。
漫長的沉默。不久,斑鳩室長便將葉子的詢問書扔到桌上。
「這是事實。」
那輕輕一句回應,有如忘在桌上的一張照片。過了一下子,葉子才發現那空氣的振動,是在回應自己的發問。
斑鳩室長消失在後方房間中。葉子站起身,向著緊閉的房門大喊:「您是斑鳩室長,沒錯吧?現在是以室長身分,承認審視不周囉?我會將您的發言寫入報導中,沒問題吧?」
門後有如異次元世界般寂靜無聲,對葉子的話語毫無回應。
○「諸神樂園」凌遲致死案件,爆發初期調查疏失
十二月四日 時風新報 櫻宮版(採訪、撰文 別宮葉子)
根據受害者家屬爆料指出,在「諸神樂園」教團凌遲致死案件初期,並未進行適當檢視,有漏查其他犯罪行為之嫌疑。之前信眾死亡時,警方完全沒有申請驗屍或司法解剖診斷之類。櫻宮署公關課已正式承認此點,警察廳對此深表遺憾。
第2章 降臨的災禍
十二月十三日 東城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四樓.院長室
東城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四樓。我個人認為,院長室窗外的晚霞美景,可以排得進全球前五名。
如果能夠細細品味這樣的美景,就已經是小市民的幸福了。可惜這世界險惡無比,就連這小小的幸福背後,都有麻煩事在偷偷摩拳擦掌。
我不捨地將視線從櫻宮市的黃昏景色,移回眼前這用手頂著臉頰,從座位上仰望著我的高階院長。
身形瘦小,頭髮斑白,年齡五十五、六歲。雖然不是什麼型男,但有著難以言喻的魅力。我就是被他正經的外表所騙,不知道吃了多少虧。
高階院長看著心懷警戒、繃緊神經的我,只是淡淡地說:「把你叫來,其實是有事相求……」
我嘆了口氣。這人拜託的事情乍看之下不痛不癢,但做下去總是錯綜複雜。就好像把盆栽連根挖起一樣。矮矮的灌木,底下的樹根卻是雜亂交纏。
我沒有馬上答應,只是微微點了頭,表示我已經有心理準備接下請託。畢竟我只是個小小的值班醫師,可沒膽子正面挑戰醫院最有權勢的院長。
高階院長微微一笑,緩緩道出要我做的事。
「我希望田口醫師,可以代表我到霞之關出個差。」
「代表院長?那怎麼行!如此榮幸,還是找教授級的醫師來接吧!我的身分實在是配不上啊!」
我難得這麼果斷。畢竟超越身分之上的榮幸,任誰來看都穩賺不賠。我故意使用「配不上」這麼少用的特殊修辭,完全表現出對院長要求感到的困擾,當下感到十分滿足。
其實這八成是要代替他演說吧!高階院長總是把演說邀請全丟給其他教授,在院內可是無人不曉。但他拋出爛攤子的動作,竟然意外地大受好評。因為想當教授的人,都有強烈的表現慾望。不少教授表面上裝得對演說委託推三阻四,心底可是歡天喜地。
不過要是把我看得跟他們一樣,那可是看扁我了。我可是打從娘胎就沒想過升官發財。要我搖著尾巴接下請託?沒那麼容易。
我的頭銜就是神經內科萬年講師,「不明病症傾訴門診」負責人。二十年前設計新醫院時,因規劃失誤而多出來的狹隘小房間,就是我與退休護士長藤原小姐輕鬆經營這狹縫產業的地盤。
我這門診還不時被冠上自己的名字,號稱「牢騷門診」(田口的口,日文發音同牢騷)。因為我的業務,就是聽病患發牢騷。
高階院長接著說了下去。
「這次的活動務必請田口醫師出馬。不,非田口醫師不可啊!」
我俯視著高階院長說道。
「到底是哪個單位的委託呢?怎麼想都輪不到我這個不明病症傾訴門診負責人上場吧!」
本來想鑽進防空洞裡躲空襲,最後反而是趾高氣昂起來了,這是我常犯的錯。高階院長也總是細心回答問題,然後把我逼進角落。
「田口醫師不是還有另一個了不起的頭銜嗎?你可是東城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風險管理委員會委員長……」
一聽到這詞,立刻啟動了我的風險管理偵測器。自從我接下這不合身的重大使命之後,只要聽到這詞,必定是大禍臨頭。高階院長又繼續說了下去。
「委託人是厚生勞動省。議題是『追求醫院風險管理標準化』。你看,正適合田口醫師出馬,不是嗎?」
一聽到「厚生勞動省」,我立刻皺起眉頭,乾咳了兩聲,再次俯視院長。
「您知道,只要院長有令,我一直以來都是鞠躬盡瘁,使命必達。」
「是啊!真是多謝了。正因如此,如今街坊之間都說田口醫師是我的得力心腹啊!」
竟然就在我本人面前這麼的大言不慚起來。不禁讓我佩服。但一回神,又立刻開始找路子逃離陷阱。
院長的心懷溫暖寬大,待在裡面很快就會發懶生鏽……我很想這麼打迷糊仗。但對方或許會說「鏽了,正好多磨」。還好沒說,好險。
高階院長看著我欲言又止,繼續說了下去。
「就因為你一向誠懇踏實,才希望這次依然由你出馬。」
「這次可不一樣。要代表院長受邀,對方還是中央主管機關厚生勞動省,真的不該由我上場啊!」
我望向窗外,夜幕已經籠罩整個櫻宮市區。這時突然靈機一動,露出一抹微笑,便立刻脫口而出。
「對了,請讓我大膽使用委員長的權限,推薦適當人選吧!交給風險管理委員會副委員長黑崎教授,您意下如何?」
完美的逃避現實。黑崎教授可是在醫院裡與高階院長地位平分秋色的豪傑,也是統領內臟統御外科的超級大人物。前往厚生勞動省演說是個絕佳舞台,他必定會欣然接受,前往中央政府拜碼頭。
他的資歷遠比我漂亮,也遠比我愛出風頭。
院長沉默不語。難不成今天正是我此生首次成功脫離「高階陷阱」的紀念日嗎?
我屏息以待。
高階院長從抽屜裡取出一張紙,輕推到我的面前。
「田口醫師的提案真是完美。但這次的委託非田口醫師不可,因為這是對方指名的委託呀!」
映入我眼簾的是「出席邀請」幾個大字,下面緊接著就是我的頭銜與姓名「田口公平委員長大德」。
高階院長的名字,就以保守的字體印在我的名字下面。雖然字體大小看起來沒什麼差別,但我的名字是彩色粗體,印在花紋方框之中。連三歲小孩都看得出來,委託人希望我出席的意願遠高過請高階院長親自出馬。
「本次懇請大德,針對獨立於醫療機構之風險管理委員會系統運作,提供貴委員會之高見。」
我默默看完了內文,眼光來到最下方的委託人姓名,瞬間全身僵硬。委託人正是醫療過失致死相關中立第三者機構設置推進準備室室長,白鳥圭輔。
名字聽來輕快爽朗,性格卻恰巧相反。他是厚生勞動省的超額技術官,綽號食火雞。
瞬間,我的腦中出現了斑斕的跑馬燈。邀請文末印著鮮紅的大臣關防。我把邀請書拿近了些,仔細端詳。
「我保證,官印絲毫不假。」
走投無路了。無論從哪看,這都是百分之百要我親自上場。
高階院長微笑著說。
「由於這要求太過唐突,讓我給你個小小的獎勵吧!原本這是當天來回的行程,但我以院長職權,提供你前晚住宿東京的費用。幸好年關已近,預算多少寬裕一些……」
第3章 流鶯的獻身
十二月十四日 東城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一樓.不明病症傾訴門診
隔天早上八點半。
我走下醫院外牆邊的室外階梯。只有二樓盡頭的緊急逃生梯,可以通往不明病症傾訴門診。冬天走來寒風刺骨,但是最近我卻感到陣陣暖風吹來,原因之一,就是不明病症傾訴門診在醫院裡的地位有提升的傾向。
舉個例子,明年初預定動工的醫院改建工程中,通往不明病症傾訴門診的室外階梯,竟然要加裝蓋板了。原本每天都要直接接觸室外空氣,明年春天起,至少不用日曬雨淋。
我仰望附近的建築工地,那是櫻宮市第一棟摩天大樓。位於櫻宮丘陵頂端,高上加高的二十層樓超高層醫院。新醫院號稱「白色莎莉」,應該是對披頭四名曲「Long Tall Sally」致敬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到任何理由為摩天大樓取莎莉這麼可愛的名字。
「莎莉」的特色之一,就是高樓層設有許多VIP病房。十二樓以上所有病房,都相當於目前僅設置於本館一樓的VIP病房「天國之門」。
名留院史的名院長.綜合外科學教授佐伯清剛,當初力阻教授會反對聲浪,設置了這頂級專房,如今它將要成為櫻宮第一棟摩天大樓的典範。
到底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似乎迷失了自己的座標。
一打開門,便聞到陣陣咖啡香。這院內孤島的居民,只有我和退休護士藤原小姐二人。藤原小姐為我泡了咖啡,但她並不喜歡喝咖啡,因此她趁我不在的時候泡咖啡,就是發生意外的警訊。
我嘆了口氣。
打開診間門,裡面坐著的是兵藤醫務主任。兵藤出身於帝華大學卻輾轉至此,充滿野心,曾經試圖將我拉下講師的位子,幸好圖謀未果。但自從我把醫務主任寶座讓給他之後,兩人關係便好轉起來。兵藤是院內的情報通,別名流鶯。他的樂趣之一,就是到我的地盤喝咖啡來交換情報,可以說是等價交換。
「一大早的怎麼啦?」
對於受到院內排擠的我來說,兵藤是珍貴的對外窗口。所以我平時盡量不把他當成危險人物。但是為什麼,就要在我心情落到谷底的早晨,他會冒出來刺激我的神經?一想到這,態度不由得糟了起來。
「前輩還是那麼冷淡,我可是帶了獨家消息來呢!」
我坐在椅子上,用眼神給藤原小姐回個禮,並啜了口咖啡。
「那就讓我聽聽這超棒情報,抵你喝掉的咖啡吧!」
兵藤動了動鼻子,點點頭。
「我保證,你這杯咖啡絕對物超所值。」
漫長而誇張的鋪陳是他的老把戲。兵藤四處張望了一陣子,終於開口。
「其實厚生勞動省有來詢問我們醫院,有無意願加入『模範事業』喔!」
喔,這一球直上果嶺。我把身子湊了上去。
「『模範事業』,是跟那個中立第三者機構什麼的有關嗎?」
兵藤點點頭。
「醫療體系為了對應不斷發生的醫療過失問題,向厚生勞動省提出的新制度,現在還在摸索階段。雖然經過一番爭論,這制度就快要胎死腹中,但是一旦獲選為『模範事業』成員,便能領到事業營運費。所以獨立經營的大學機構可是摩拳擦掌,搶著加入呢!」
「『模範事業』裡面不是都爛光了?因為是上次那個調查官主導來著?」
兵藤搖搖頭,立刻回答:「田口醫師這麼說就太見外了。」
兵藤從我最不想碰觸的角度吐了槽。
「白鳥室長出差過的地方總是烏煙瘴氣,風評超差。但是『模範事業』辦不好,其實是因為負責營運的醫療安全啟發室捅了大漏子。」
「你怎麼這麼清楚中央政府的情報啊?」
「我身為醫務主任,經常代理教授出席會議,才能碰到這些高層專屬資訊。只要再加上我的分析,就會發現隱藏在後的真相囉!」
兵藤又動了動鼻子。我說兵藤啊!你要分析隱藏的真相是沒關係,但是你的想法全都會寫在臉上啊!不先冷靜客觀的檢討這一點,可是很難在驚濤駭浪的大學醫院裡生存喔!
我的忠告沒說出口。如果說了,這傢伙肯定會從早到晚站在鏡子前面,鑽研得滿頭大汗。於是我躲開了自己的好意。
「但是『模範事業』本身架構失敗也是個問題吧?」
「田口醫師好眼光。我才說一句,你馬上就看穿了問題的本質。」
兵藤脫口而出的露骨稱讚,讓我差點得意忘形,趕緊把心給壓下來。好險好險,現在可是一點也大意不得。兵藤又說了下去。
「厚生勞動省規劃架構的時候完全不到現場考察,只會紙上談兵。雖然一向如此,但這次可是分外嚴重。因為『模範事業』要以『解剖』作為系統的基礎啊!」
我點點頭。
「那真的很亂來,因為日本的解剖率很低啊!」
這時端上續杯咖啡的藤原小姐插了嘴。
「要是以AI為基礎就好囉!」
兵藤也點點頭。
「但是死腦筋的厚生勞動省,就是沒想到這點。」
「等等,白鳥調查官應該是AI推廣派才對吧?他的職位就是設置推動『醫療過失致死相關中立第三者機構』的什麼阿貓阿狗部門,跟『模範事業』幾乎同名,不是嗎?」
「不是幾乎同名,是一模一樣啊!」
兵藤發言訂正,隨即壓低聲音繼續說著:「據說白鳥調查官被發放到那個部門,其實等於流放喔!」
這件事情我知道。白鳥本來被流放孤島,結果又被孤島給趕出來,才回到江戶城之中的。
「話說回來,參與『模範事業』的協商結果如何?」
兵藤回答。
「高階院長將在厚生勞動省會議中,奉命說明東城大學的現狀。聽說是厚生勞動省有一派主張讓東城大學加入喔!」
──太誇張了。
我忍不住開口問道:「這會議是什麼時候舉行?」
「應該年底之前吧!年關將近,厚生勞動省似乎也急了。」
我太小看兵藤收集小道消息的能力了。這傢伙的觸角肯定有伸到霞之關裡面去。
「找高階院長去演說,到底在打什麼算盤啊?」
「根據我自己分析手上資訊的結果,應該是計畫設立AI中心的非主流派,想以東城大學作為示範單位吧!」
我感到心中有一股騷動。兵藤抬高了音調繼續說著:「其實高階院長絕對不可能做這種火中摸炭的危險舉動啦!不是把邀請推掉,要不就是推給哪個蠢呆瓜吧!」
我這個被點名的蠢呆瓜,只能隱藏心中焦慮繼續問下去。
「原來如此。對了,你知道那場演說的名稱嗎?」
千萬別讓我猜中啊!兵藤毫不考慮我的期望,爽朗開口答道。
「我當然知道啦!那場演說就是……」
……還是被我猜中了。
兵藤喝完了咖啡,仰望窗外搭建中的白色莎莉說道。
「兩年後會完工啊!社會進步的速度真快,不是嗎?」
兵藤語帶感慨,我則是點點頭。
「是啊!我覺得整個櫻宮市都要風雲變色了呢!」
「說到這裡,碧翠院的火災也過半年了吧!醫療名門全家燒死案件,到現在還是一團謎,但現在看來感覺已經是遙遠的往事了。」
我眼前浮現了棕髮的纖細身影,瞬間心中感慨萬千。兵藤卻似乎要讓我更加動搖,順勢說了下去。
「碧翠院消失,警察受到的打擊最是沉重了。接受末期病患的額度少了一半,受理異常屍體的單位也幾乎是全滅狀態。」
「畢竟在現今醫療體制之下,接受這種病患沒有經濟利益啊!」
遠方傳來救護車的笛聲,我接著說:「橘色新館也很辛苦吧!」
兵藤目送窗外的紅色警示燈離去,開口說道:「我覺得現在真不是速水醫師幫忙其他醫院的時候。」
橘色新館統帥,急診中心部長速水晃一,因為醜聞而被流放到北方盡頭,極北急診中心。院方對這件事情下了封口令,只有少部份成員才知道實情。
我不禁低語,兵藤的致命缺點,就是會漏掉這樣的關鍵情報。
「話說回來,最近的急診病患似乎多到不像話。」
「感覺確實比往常要多上不少,為什麼呢?」
兵藤歪著頭,坐在房間角落椅子上傾聽對話的藤原小姐說了。
「因為厚生勞動省修改醫療制度,想把長期住院療養的老年人改為自家療養啊!之前醫院照顧的住院病患會被送回家,然後過世之前病況危急,就會變成急診病患送回醫院。所以急診病患才多了起來。」
「原來如此,即將過世的病患全都變成急診病患了。那可辛苦啦!」
這也是厚生勞動省短視近利,為了壓縮醫療支出而施行的「德政」吧!
「病患用的不明病症傾訴門診,現在成了醫療從業人員用的不明病症傾訴門診了。」
藤原一句話,讓我和兵藤只能面面相覷,苦笑幾聲。此時我心中感觸良多。
「無為無策」其實並不那麼糟,因為現實上有更糟的狀況。
那就是「有為愚策」。
救護車的笛聲逐漸變大,而後消失在窗外成排路樹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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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城大學醫學部附屬醫院的四樓,萬年講師田口公平一如往常的對院長大呼小叫、提出無理的難題和要求。為了要出席醫療事故調查委員會,田口不惜鬧進日本的權力中樞霞之關,但卻在會議上看見白鳥圭輔正在單挑早已瀕臨崩壞邊緣的醫療行政之惡鬥,用他的大嗓門在會上大喊:「在此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白鳥和田口這兩個打不死的牛皮糖組合,鬥嘴不斷又精采絕倫對話又會帶來什麼爆笑的片段?面對黑暗的醫療界,遊走在道德邊緣,又會為醫療界掀起什麼樣的革命?又會有什麼令人落淚的人性故事?「白色榮光」人氣系列第二彈,絕對會讓你又哭又笑!
海堂 尊KAIDOU TAKERU
1961年出生於千葉縣,畢業於日本大學醫學部,現職為醫生。處女作《巴提斯塔的榮光》榮獲第四屆「這個推理小說真了不起!」大賞第一名;此書出版後旋即登上暢銷寶座,暢銷三百萬本,在當年的銷售甚至贏過村上春樹,被稱為「醫學小說界的怪物」。作品改編為日劇和電影後,亦有佳績。 作品有《白色榮光染血將軍的凱旋》等。
歐凱寧
曾任職日文專利事務所。喜愛影片創作、翻譯工作和生活中的一切創意新鮮事物,專研中世紀武器,現為專職譯者。翻譯作品有《最強整理術》(商周),《A4一枚工作術》、《小店錢滾滾》、《先別急著吃三餐》(如何),《業務員要像算命師》、《0.5秒挑中你》(臉譜)、《太可惜了!創意這樣想就對了》、《創意不是用ㄍㄧㄥ的》(貓頭鷹)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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