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藤原進三 台灣人,日本京都大學法學碩士,京都產業大學法學博士。2017年出版《少年凡一》及《彩虹麗子》二本小說(以上皆由遠流出版),《凡一‧一凡》是他的第三本創作。
作者自序
在主導動機的樂聲話語中拷問靈魂我寧願什麼也不說,也不願說得微弱。——米勒(Jean Michelet)這是一個父親寫給孩子的故事。橫亙在父與子的關係之間,進行著生命的凝視,聳立在前的是世代相對的巨大歧異。依稀記得我這一代人,年輕的時候,似乎多數是再怎麼樣也要拚下去的不惜掙扎;可看著、聽著當前的年輕世代,茫然中又具體明晰地漫佈著一股寧可棄世也不願低頭的倔強,這種氛圍態度,令我驚慌到甚至戰慄不已。我們到底造就出了什麼樣的生存環境,讓年輕人將厭世當做一種選擇?這迫使年少心性趨向離世的生命困局、世間處境,是怎麼構陷出來的?死亡,做為一個命運或抉擇的課題,終究還是得在生命意義與價值的發現過程中,去尋求解答吧!若能找得到那即便只有希微渺弱的一點點,就像天空中垂降下來的一根蜘蛛絲,說不定還是有攀附而昇、超脫救贖的機會。不然就只能淪落幽暗了。就算僅有一絲絲的光明、一些些的希望,還是得朝著那光明與希望的縫隙盡力而去,生命才能有超越的機會。這不應該只是我、或像我這一世代人的思維,而是跨越世代生而為人共同的信念才對吧。想對孩子說一個這樣的故事,怎麼樣在不失批判性精神的同時,能夠以一種比較具有包容性的立場與觀點,去觀照省思我們所身處的這個時代、這塊土地、這群人們。這堂而皇之的嚴肅主題,甫一觸及,立即在我腦中浮現的表現形式與意義典範,就是湯瑪斯‧曼(Paul Thomas Mann)這位德意志最重要、最偉大的文學心靈創作者。湯瑪斯‧曼有多重要?有多偉大?兩位文化觀察/理論名家苔雅‧朱恩(Thea Dorn)和理查‧華格納(Richard Wagner)最新出版的《德意志靈魂》(Die Deutsche Seele,台灣譯名:《德國文化關鍵詞:從德意志到德國的64個核心概念》),這部厚達九百頁的鉅著,以六十四個文化行為、現象、傳統、典範、創造領域,完整、豐富、深刻,而且批判地呈現、解析了德國文化的內涵、精神、本質,以及獨特性。作者在書中開列了兩份權威性無可挑戰的清單:「二十世紀十部最具實驗性的德語小說」、「二十世紀十二部最重要的德語長篇小說」,只有一位文學家同時名列雙榜,而且在兩個排行榜上他都是第一名。那就是湯瑪斯‧曼。(在十二部長篇小說榜中,他的哥哥亨利希‧曼和女兒克勞思‧曼,分別位列第二名和第六名,一家子占了四分之一名額)二十世紀一百年間,德國出了多少傑出優秀的小說作家,唯有湯瑪斯‧曼如此獨占鰲頭。可見他有多重要,有多偉大。湯瑪斯‧曼的重要與偉大,不僅只在小說創作上。他的思想、性格,他對國家、民族、社會、土地的情感、態度、觀點、立場,在在都成為現代德國文化無與倫比、無可替代、無人能出其右的象徵與典型。在《德意志靈魂》這本文化辭典所列舉的六十四個論述範疇裡,湯瑪斯‧曼作為引據、例證,一再地出現在高達八個主題篇章之中。古往今來,幾百年間,德國出了多少卓越頂尖的思想家、哲學家、文學家,以及文化、藝術、科學、知識的創造貢獻者,歌德、席勒、康德、尼采、黑格爾、馬克思、貝多芬、普朗克、海森堡……,通通和湯瑪斯‧曼沒得比,頂多現身個一、二次。可見他有多重要,有多偉大!在德國文化中的重要性和偉大程度,以同樣的指標判斷,唯一可以和湯瑪斯‧曼並駕齊驅的就只有華格納。《德意志靈魂》分別在九個不同的文化主題列舉華格納作為引申說明,二個人遙遙領先所有的德國才智。一個是文學,一個是音樂。而華格納的音樂,其實出發於文學。湯瑪斯‧曼的文學,原點和形式本來就是音樂。二者不能說互為表裡,是朝著不同面向,各自開啟、烘托、塗抹、渲染,創造了一整個德意志民族的文化空間。不無遺憾的,因著年代日遠和距離疏遙,當代台灣人對湯瑪斯‧曼的理解是稀少的,訊息也是貧乏的。他的中文繁體譯作現今找得到的只有一本《魔山》,要讀中文本,頂多還有幾本簡體版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即《布登勃魯克家族》)、《浮士德博士》、《海因里希殿下》和《死於威尼斯》(即《魂斷威尼斯》)。像我這種不懂德文的人,就只能閱讀英譯本的湯瑪斯‧曼作品了。即便有著時空隔閡的不解和譯本賞析的困難,《凡一‧一凡》這部作品向湯瑪斯‧曼致敬的企圖仍是明顯強烈的。雖然明知道在小說所嘗試探討的議題上,永無法超脫湯瑪斯‧曼文學曾經處理過的論域(domain)。在書寫所希望表達的內涵上,永不能觸抵湯瑪斯‧曼已經到達的靈魂深度。《凡一‧一凡》的致敬儀態,在不自覺之間,採用的正是湯瑪斯‧曼從華格納的音樂那兒學來的敘事形式,二人創作體例上的交集:主導動機(leitmotif)。甚且將湯瑪斯‧曼文學和華格納音樂,作為故事中不斷反覆,主導敘述意旨的主題。一再地在小說篇章中,出現又出現。(總計,湯瑪斯‧曼在全書五個章節中被提及。華格納比他多一次,六個。)主導動機的形式運作,在《凡一‧一凡》中,不只適用於湯瑪斯‧曼和華格納,其他的人物、場景、現象,也有著近似的表現手法:先有媽祖遶境的冷知識對話,後有百年媽祖會的收驚安神;總是田家美食廚房必備的各地美食豬腳,最後總結為一碗迎接孩子歷劫歸來的豬腳麵線;還有那令人不甚愉快的銅像斷頭、石碑破壞、石犬毀損,乃至終止於一副身首異處的軀體。書中可以找到以主導動機手法表現的地方還有不少,其中最重要的,應該是這部作品所期待討論的「議題」吧。 在主導動機的節奏韻律中,《凡一‧一凡》故事反覆叩問的核心命題是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死亡與自由;附隨伴奏的次命題則是:故鄉、父子與愛情。這樣的多重議題,透過凡一VS.一凡,一種鏡像對立的反射,層層的起音、開展、奏鳴、環繞、收束。死亡起始於無能無奈的棄世之約,再生於告別式之中生命原型群像的湧現;自由起自於對意義與價值的質疑,而必須在夢境與現實中去找尋並發現如何認識自己;故鄉從自願與被迫的放逐開始,體現到不完美的本然性格之後,才有了歸屬和接納;父子在逃脫或離別的境遇之中,東尼奧、湯瑪斯‧曼、波西瓦,以及一凡和獄中的爸爸,這許多對的父與子,各自有著不同的情節與連結;至於愛情,即便是個虛無的漂浪者,也能夠經由馴服找到永恆,那是一凡的青春、凡一的等待,以及唐懷瑟的救贖。主導動機格律中的鏡像或對立,不只是凡一VS.一凡、父VS.子、華格納VS.湯瑪斯‧曼,也是死亡VS.生命、自由VS.愛、故鄉VS.旅人(犯人)、日本VS.台灣。在對立映照之間,故事血肉題材的演奏描繪,有些是伏筆和揭曉,有些則是隱喻及象徵。那是德意志的精神、不列顛的傳奇,那是音樂與詩,終結在最後的告別式場:音樂,是德意志的安魂曲;詩,是不列顛詩人的祈禱詞。總歸一切,這所有的對映,所有的主導與主題,都是為著訴說現實與夢境、光明與黑暗,都是為著召喚超越與認識自己,為著找尋神與我的所在。《凡一‧一凡》相較於作者之前的《少年凡一》,是一種反向的「無邊際書寫」。《少年凡一》是在虛構的日本時空場景中填充界線難辨的真實;《凡一‧一凡》則是在真實的台灣時空舞台裡添飾醒寐不清的虛構。這是作者用以說服自己面對真實的方式,在個人的夢境,如兩位台日青年;或集體的神話,如德意志、不列顛乃至台灣這個國家,都指向一種英雄自我追尋歷程的呈現。這樣子以自己人生實上加虛的書寫形式,在真誠面對的同時,是否也有著過度揭露的問題?英國當代最重要的女性小說家也是評論家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在她影響世人至深的名作《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裡曾經這麼說:小說像是一面蜘蛛網,它的尖角黏附於人生上面。……這些網不是那些視之無形的小蟲在空中織成的,而是一些受著痛苦的煎熬的人的作品。所以,小說與實際的人生一致,其價值也是在某一程度內與實際的生活相等。但是,最重要的是,你定得照清自己的靈魂,它的深奧處,它的膚淺處,它的虛榮,它的慷慨,還要自己說出你面貌的美麗或平凡。吳爾芙的觀點,令我不致擔心《凡一‧一凡》在真實性上的過與不及。應該憂慮的是,作品能不能達到吳爾芙對於小說的要求——小說(應該)觸引起我們各種相反的、相矛盾的情感。就小說家而言,所謂的誠實,就是他能給予一個信念:相信「此即真」。真是太難了!尤其是像《凡一‧一凡》這樣,在寫實之上堆疊累加虛擬,虛擬好瞎掰,寫實難處理。究竟,寫實主義是如何營造的?有沒有一個「現實原則」,讓我們依偏好去拿捏掌握現實重現的恰當程度。劉森堯教授在他的《讀書》這部評論集中,比較了三位歷史上重要偉大的寫實主義文學家:狄更斯:是社會現象的見證者,服膺的「現實原則」是寫出他眼中所看到的真實面。福樓拜:他的寫實主義不在「現實的重現」,反而是個人「現實的重造」。湯瑪斯.曼:不批判,只有反省,並臣服於命運的法則、衰落和死亡。他眼中的人生真諦,才是小說中的「現實原則」。透過以上解析,三大文豪的境界異同高下立判。事實上,湯瑪斯.曼的寫實早已超越了寫實,在寫實之中添加了大量的魔幻虛擬元素。就如同劉教授所指出的,「虛構」最能冷靜反映真正的現實面。是以我不太在乎《凡一‧一凡》故事在虛實之間擺盪的幅度,比較在意的反而是人物所能夠帶出的意義。比如,一凡有一位專門(也只能)務虛談論真理的父親,和一個除了張羅準備豬腳、綠豆椪、道地小吃,還能講解校園民歌、外省文學、台語歌曲,以及民主化發展,相對之下極為務實的母親。立虹這個角色,特別值得在此一提。因為故鄉永遠需要一位母親。她的胸懷,是包含廣納、兼容並蓄的;她的思想、歷史感、文明觀,是具備縱深且恢弘寬闊的;她的性格、良知、信念,是充滿著正面提昇能量的;她的視野、觀點,是洞察透徹而又跨越領域的。若沒有一位這樣的母親,台灣文明地層的堆疊累加,不但將難以形成意義,甚至只能支離破碎。我暗自期許,《凡一‧一凡》中的立虹,作為台灣新時代母親的典範原型,在現實世界中,一定還有很多、很多……。雖然米蘭‧昆德拉這麼主張:小說不能肯定任何事物;小說永遠在尋找和提出疑問。我不知道我的國家會不會毀滅,我也不知道我筆下的人物對不對。我編造故事,讓故事衝突對抗,從中提出疑問。我還是一個愛好自問必自答的死硬派。《凡一‧一凡》書中提出的集體性問題,諸如:大學教育的任務、原住民身分的自我認同與型塑、拼布化破碎台灣的現況與展望;以及個體性的困惑:生命的意義與價值、活著做什麼、我到底是誰。好比來自德、英的夢境喻意,啟示就刻劃在希臘的神殿上面一般。每一項課題,我都希望儘可能地即使沒有完美的答案,至少也試著解釋或指出方向,作出力所能及的完結處理。因為,總是要求自己的作品,要像一個可以整除、餘數為零的除法算式一樣,才比較負責任。《凡一‧一凡》故事裡,唯一有意識地沒留下答案的,是結尾無頭軀體的處決者。這一情節本來是當成答案的,沒想到竟成了破洞很大的謎題。對於因此而不滿怪罪我不負責任的讀者,我只能懇求恕罪了。作品的意圖解說得再多,故事本身不好看,小說的價值就天搖地動了。《凡一‧一凡》好不好看,只能留待讀者們評鑑。不過如果有人告訴你,湯瑪斯.曼的小說好好看,那絕對是忽攏你的。相信我,這位德國最重要偉大文豪的作品,每一部都不好看極了。文學之於湯瑪斯‧曼就是某種「迴聲」,用他自己的話語來說:這種迴聲,這種把人的聲音作為自然的聲音的歸還,……從本質上講就是哀歌,……就是自然試圖宣告:人是孤獨的。孤獨迴聲的哀歌文學,把它寫出來還諸自然。對以此為天職的小說家來說,好不好看,就可以不重要了。即便自我再怎麼孤獨,也還是能夠滿懷情感的包容這個時代、這個世界。仰望這樣的湯瑪斯‧曼,我只能羨慕、佩服加上崇敬。
名人導讀
認識你自己:閱讀《凡一.一凡》 陳柏言我們還不認識自己,我們這些認識者,自己還不認識自己:這裡面大有原因。我們從來不去尋找我們自己,──怎麼可能有這樣的事呢,我們竟會在某一天發現自己?……我們就是必然會對自己保持陌生,我們不理解我們自己,我們必須混淆自己,對我們來說,有條永恆的法則叫作「每個人對於他本身皆是最遙遠者」,──對於自身,我們並非「認識者」……──尼采著,趙千帆譯:《道德的系譜學:一本論戰著作》透過信仰、透過藝術創作,一直試圖探索「自己是誰」、「想變成誰」,以及自己如何和別人連結的方法。--藤原進三:《少年凡一》.話語的遊歷藤原進三新作《凡一・一凡》承《少年凡一》、《彩虹麗子》而來,構成藤原家族的連作三部曲;若逐書閱讀,確能感受小說家的關懷所在,及其不斷自我演化的軌跡。相較於《少年凡一》故事發生在日本京都,藤原進三這次將鏡頭調轉至臺灣,並構設了鏡像人物田一凡作為對話者,帶領來自日本的青年凡一在這塊土地上漫遊探索,「用一雙日本的眼睛看台灣,同時,也在看到的台灣之上、之中、之內,找日本」。整部小說並無明確主線,而是由知識性談話構成,因而更像一趟「話語」的遊歷──我的意思是,它並不像遊記,通過旅人的眼睛,去踏查、重現某個特定地方的風物習俗;而是藉由詞彙的繁衍、再繁衍,聯通地理、知識和歷史記憶,從而構設彷彿能夠無限爆炸、無限擴張的文字星雲。如此,身陷囹圄的小說作者,似乎得以在廣袤無邊的話語宇宙重獲自由;可弔詭的是,閱讀《凡一・一凡》,乃至於《少年凡一》、《彩虹麗子》,讀者卻反而處處感受到無形的「牆」的壓迫。這裡的說法並非褒貶,而是要指陳藤原進三小說中,由「文體」所揭示的「人的受限」。小說所拉引的話語典故愈是雜亂紛陳,則愈勾勒出「桶中腦」所投影的世界的邊界。師生對話,父子對話,乃至於兩青年間的對話,藤原進三針對數個命題展開「賦格」,反覆迴旋──事實上,也只是作者腦中極其密閉的自我對話與密室辯證。在書前〈作者序〉中,藤原進三點出了《凡一.一凡》中的雙生子命題:在主題動機的節奏韻律中,《凡一.一凡》故事反覆叩問的核心命題是:死亡與自由;附隨伴奏的次命題則是:故鄉、父子與愛情。這樣的多重命題,透過凡一VS.一凡,一種鏡像對立的反射,層層的起音、開展、奏鳴、環繞、收束。「雙生子」意象已有過許多精彩繁複的變奏,如雅歌塔‧克里斯多夫《惡童日記》,或者馬奎斯《百年孤寂》中那對不斷顛倒錯置的阿爾卡迪歐和奧雷里亞諾二世,乃至於電影奇士勞斯基《雙面薇若妮卡》、克里斯多福.諾蘭《頂尖對決》等等。而在《凡一.一凡》中,田一凡作為凡一的鏡像人物,兩人性格互補,智性上亦時有競逐──或如William Blake所說,「對立才是真正的友誼」。(Opposition is true Friendship.)。藤原進三勾勒的兩名少年,都屬菁英體系,但他們又如此「中二」單純,連如何把妹都能拿來說嘴。凡一和一凡的交誼,或許不只是簡單的私交,更寄寓公眾性與政治隱喻:兩名不同國籍的天才少年的交好,正是作者心底,「日台歷史身影交錯重疊」的圖像。借用德希達的話,藤原進三的理想,可以說是「無條件的好客」,人們泯除國籍、語言,和人種的界線,真誠相待,進而認識彼此的「文明」:「一凡爸爸這個台獨分子居然會讓孩子看這麼中國的東西。他跟我說:『能』欣賞一個文化的心靈,就擁有包容一個文明的心胸。」.認識你自己前已提及,《凡一.一凡》並無明確主線;究其敘事動力,實來自小說開篇就啟動的倒數計時:在十八歲的生日前,凡一決定,給自己一個期限,滿二十歲成年時,如果問題仍然不能解決,他將以自我了結做為解決問題的最後手段。可以說,《凡一.一凡》的連篇提問,並不只是知識層面的問題,更關乎到生命存續本身──它具有某種迫切性。要解決什麼問題?凡一的精神解離症:破碎、無感、累積不能。《少年凡一》中,藤原進三是醫師,遂通過催眠召喚出多位神話、歷史人物,試圖理解凡一繁複的少年之心。而在《凡一.一凡》裡,啟蒙者身分變得更加多重,例如確有其人的東大教授田中康博,或者小說後段出現的田一凡父親。一凡父親因為正在服刑,從未現身,只通過信件為凡一與一凡解惑。受刑的、缺席的父親,正好服膺作者的現實處境;而藤原進三通過這個角色,讓「自己」再次於小說中現形。必須強調的是,這些書寫並非父親對兒子的單向傳授,從藤原進三的〈後記〉我們可以知曉,小說不少章節都是直接取用「孩子書寫的手記原稿」,「一字不差地將之放進故事陳述裡」。例如第十二章,幾乎就取自兒子PO網的原文。換言之,整部小說或可看作父子的共筆,是共同創作、亦是共同思索:什麼是快樂?活著的意義是什麼?「我是誰」?什麼是自由?小說中展示的,是非常存在主義式的問答,藤原進三著力思考的,終究是人身(人生)的荒謬處境,而生命將如何安頓、將何去何從?《凡一.一凡》的故事舞台發生在臺灣,藤原進三通過兩名少年之眼,讓我們重新「看見臺灣」。「故鄉」,遂也成為小說反覆論述的議題:「故鄉,是人們首先發覺人性的地方,正因為它不完美,到最後我們才發現我們因此而愛它」。就算是神,也需要一個故鄉,但這個故鄉必須被遺忘,從而認同「在地」:「這尊媽祖背對的方位,就是她的原生地:福建莆田。信徒們這麼安置的用意是,希望媽祖庇佑腳下的這塊土地就好,不要再想著海峽對岸的故鄉」……小說中,我們可以窺見藤原進三對「故鄉」的多重視野,思索著這座島嶼「堆疊累加的文明地層」:身分印記、文化生活、經驗傳承的多元多樣。可以說,國族認同的議題,是《凡一.一凡》特別用心所在。藤原進三在白頁的主線故事外,還穿插黑頁敘說「仇日」狂人魅影的故事,為通本小說增添驚悚色彩(藤原進三自言魅影的故事「是為了嘗試滿足孩子的要求:讓故事好看一些」)。這樣黑白交織,不只提升小說的可讀性,更揭示台灣人對日本的複雜情緒。藤原進三不只要讀者欣賞凡一、一凡的「台日交誼」,也要揭示「月亮的背面」,那淫猥情慾與殺意並存的仇恨。讀罷《凡一.一凡》,像是陪伴兩位青年,走完一趟啟蒙之旅。我們可以說,這是一部教育小說,一部啟蒙小說,然其最初啟示的,或許只是作者自己──而讀者也能從中領略,那極其私密、極為珍貴的自我教育。我遂想起了凡一與一凡接下來的任務:一起去希臘找尋刻寫在太陽神阿波羅神廟上的箴言:「認識你自己」──「認識你自己」,是神的話語,是誓詞也是命令。而我想,那應也是藤原進三給予「故鄉」,最簡單亦最豐饒的祝福。
章節目錄
〈推薦序〉 認識你自己:閱讀《凡一.一凡》 陳柏言 005〈自序〉 在主導動機的樂聲中拷問靈魂 011〈一〉023我把我的彩虹放在雲中,這是我跟大地立約的憑證。-—〈創世紀9︰13〉〈二〉048今日又是風雨微微異鄉的都市,路燈青青照著水滴引阮的悲意,青春男兒,不知自己欲行叼位去 。--〈港都夜雨〉楊三郎作曲.呂傳梓作詞〈三〉055神所要的祭牲,就是破碎的心靈;神啊!破碎傷痛的心,你必不輕看。--〈詩篇51:17〉〈四〉071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不論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我散佈在萬物中,不論你要什麼,得到的都是我。得到了我,你便得到了你自己。--《夏娃福音書》(Gospel of Eve)〈五〉086我的小說架構,全出自夢境。--卡夫卡 (Franz Kafka)〈六〉101我們生命的每一時刻都是死亡。--《人的宗教》休斯頓.史密斯(Huston Smith)〈七〉115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就要學習在所有各式各樣的人類表情中,去認識神的容顏。--《千面英雄》喬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八〉132當一個人走進你心裡之後,就永遠不會再離開了……--《你會在嗎?》紀優.穆索(Guillaume Musso)〈九〉149每一件事情的開始都是一個magic,它會幫助我們活下去。--《徬徨少年時》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十〉170唯一值得踏上的旅程,是自我的旅程。--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十一〉187唯有死亡的自覺,才是生命之愛。--田中美知太郎,日本哲學家〈十二〉201好好保存你的夢想……,你永遠不知何時用得上。--《風之影》卡洛斯‧魯依斯‧薩豐(Carlos Ruiz Zafon)〈十三〉215重要的不是活著,而是好好地活著。--《克里頓篇》柏拉圖(Plato)〈十四〉230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沒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雨夜花〉鄧雨賢作曲.周添旺作詞〈十五〉244這些星星為什麼會閃閃發光呢?也許是為了讓每個人有一天能重新回到自己的星球吧!--《小王子》安東尼奧‧聖修伯里(Antoine de Saint-Exupery)〈十六〉262我們都是希臘人。我們的法律、文字、宗教和藝術之根都在希臘。--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十七〉275我們必須接受失望,因為它是有限的;但千萬不可失去希望,因為它是無限的。--馬丁路德.金恩(Martin Luther King, Jr.)〈十八〉288不問生之所以為,不問命之所無奈,人欲免為形者兮,莫如棄也。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彼達生兮,達生者不朽矣。--〈喪妻,鼓盆之〉莊周〈十九〉 309人無法選擇自然的故鄉,但是可以選擇心靈的故鄉。--哈佛大學校訓〈後記〉持續的寫,希望深淵總有盡頭 334參考資料 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