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幽徑
cover
目錄

推薦序 城市永遠都在/黃健和

導讀 歌頌脆弱易逝的情誼—蒙迪安諾的《記憶幽徑》/林德祐

記憶幽徑

附錄:皮耶.勒譚,憂鬱的漫遊者/德尼.科斯納(Denis Cosnard)

試閱內容

巴黎,1978 年5 月18 日

我很好奇,究竟是什麼神奇的化學效應讓這個「小團體」集結成形,有時這個團體很快就散去,有時一連好幾年他們就這樣形影不離,而由於這些成員的性格彼此南轅北轍,常常令人想起二戰期間的警察大逮捕,大逮捕的時候總會有許多人從午夜到凌晨聚在一起,如果不是這樣的大逮捕,他們原可能素昧平生。

二十歲時因緣際會,我認識一群小團體,不過我並非真正的成員。我跟他們的交遊只是蜻蜓點水,但這已足夠讓我對他們留下清晰不滅的印象。帶我進入這個團體的是喬治.貝倫。當時我在一家音樂出版社工作—相當卑微的工作—貝倫就是我隔壁辦公室的同事。我猜他做的是樂團經理的工作,老闆想運用他的天分,協助籌辦國外的演唱會,幫一些初出茅廬、尚未有知名度的歌手辦理巡迴演唱會。但是辦公室的隔板後方,我很少聽見電話鈴聲響。我們經常在電梯或是走廊上碰面,於是變成朋友。下午,他來敲我的門。

「要不要出去走走?」他問我。

下樓之後我們沿著貝里街走著,一路走到香榭大道,接著又沿著反方向走回來,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貝倫始終緘默不語,我也不敢貿然打斷他的思緒。

一日,他邀我至「聖戈塔爾」用餐,餐廳位於蒙馬特市郊街,顧客清一色是男性,儀表莊嚴。我的這位朋友跟我說,他認識這家餐廳已逾三十年了。第一次來是跟一個叫做歐斯卡.杜夫恩的人,他是附近歌舞劇場的老闆,這位老闆就在接下來的那一個月遭人殺害。案發當時,一位水手從杜夫恩的辦公室衝了出來,混入了台下的人群中,而當時舞台上的女舞群正在做終場的演出。這個水手逃竄而出,瞬間消失在幽暗中的身影,總讓貝倫思索不已。警察訊問了歌舞廳演奏手風琴的樂師,但毫無結果。

用完餐,貝倫邀我跟他去找一位鞋匠,店家位於貝爾傑拱廊街一帶:他的一位友人保羅.孔杜請他代為提領兩雙訂製的莫卡辛鞋。抵達鞋店時,我們發現店家已經永久歇業。櫥窗覆滿塵埃,一株爬藤植物披蔓在空蕩蕩的架台。貝倫不禁冷笑,看著眼前棄置的店家,植物兀自生長,而孔杜的莫卡辛鞋肯定已經在某個角落腐爛了。

「完全就是保羅的風格。」他對我說。

一天晚上,我們一起走出辦公室,他說他要帶我去他朋友孔杜家。

我說好,心裡有點驚詫,因為我腦海中還記得那間幽靈鞋店櫥窗的樣子。

孔杜夫婦住在保羅– 杜梅大道 4,這一天晚上我和他們「私下」見面,因為小團體的其他成員都不在。他們在客廳接待我們,客廳的家具全然現代化,流線的造型和鮮明的色調讓我驚艷不已。我還得知,公寓的裝潢是由「小團體」的一員構思,他是巴黎的古董商,一位原木專家。他的名字,克羅.迪瓦,不斷出現在貝倫和他們夫婦的對話中,還有其他熟人的名字,這些人我接下來會一一認識。

在場的還有一位美國人,赭紅色的臉,一頭白髮梳成瀏海,我只知道他的名字是道格拉斯,大家都叫他道格。他似乎在孔杜一家人身邊扮演秘書或總管的角色。

曼蒂.孔杜四十幾歲。金髮,身材頎長,古銅色肌膚,眼眸澄澈,她健美的身形和青春的氣息實在會讓人誤以為她是美國人。保羅.孔杜大她十歲,身材高大,髮色深褐,兩鬢已泛白,大鬍子,雖然臃腫,姿態與儀表卻給人一種簡潔俐落的感覺—他穿著厚西裝外套,襯衫領子敞開更印證了這種感覺。

我第一個晚上就已經感受到公寓舒適宜人的特徵。我們都坐在扶椅上,沒有離開座位,只有那位美國人不時地會走來走去,有時拿個飲料,有時去接電話。我們聽不見他走路的聲音,因為他穿著室內鞋。每次有人打電話來,孔杜就會問他是誰打來,接著他點頭示意之後,美國人便保留來電,將話筒遞給他,孔杜就這樣隔空接了過去。他把話筒夾在臉頰與肩膀之間,低聲地講電話。對話結束,孔杜把話筒扔下,美國人用拇指與食指接下,把話筒掛回,將電話放回原本的茶几上。走道盡處的乳白色壁燈發散著微光。曼蒂.孔杜對我微笑。保羅.孔杜在講話。坦白說,我不記得他說了些什麼;我太專注他講話的音色—一種柔和、沉穩的聲音簌簌而來。

喬治.貝倫與他們來往已經超過二十年了。回家的路上,他才對我透露了更多他們談話的內容。保羅.孔杜出身微寒,來自鄉下,他在安錫長大,儘管他宣稱有一半吉普賽血統:「流浪漢」,他自己這麼說。而他黑色的眼珠,深色的皮膚,對一個薩瓦省的人來說,實在顯得可疑。最初他從事律師工作,卓越出眾,也是實習會議上最年輕的理事。戰爭澆熄了他的熱情,他轉而投資馬產業生意,娶了在一家著名時裝公司擔任模特兒的曼蒂。此後,我們就不太清楚他究竟在進行什麼樣的「生意」,只知道他的處境艱辛,有些時日,他會對他小團體的朋友說他「錯失投資先機」,有時候又邀請所有人來布吉瓦勒這一帶用餐,說是要慶祝「重出江湖」。

我還得知,有好長一段時間,保羅.孔杜的生活都是靠「唐德與布拉里蓋事件」賺來的錢。他和貝倫試著跟我解釋「唐德與布拉里蓋」當中巧妙的運作機制,我仔細聽著,不禁皺起眉頭:這是一群仲介,有些人聲稱是由義大利政府授權他們代理,有些則說是法國政府,他們試圖進行「唐德與布拉里蓋」的談判交易,唐德與布拉里蓋這是兩個法義邊界的地區。孔杜鋌而走險,行徑像是從熱鍋上取栗子一樣,但也因此獲得相當可觀的傭金。從誰那裡?我始終沒有弄懂,就像我從來也沒有釐清,他們要把「唐德與布拉里蓋」賣給誰。還有,他們究竟賣出去了沒?

道格,那位當晚出現在保羅.孔杜家的紅皮膚美國人呢?他以前是布雷德利軍隊的士官,孔杜夫婦在戰後認識他,此後他也就定居巴黎。他與孔杜夫婦總是跟前跟後,寸步不離,就像我猜測的,他在他們家擔任秘書和私人司機。戰後,道格在法國從事跟曼蒂一樣的工作:他是第一位男性服裝模特兒,後來,紅酒喝多了讓他失去了昔日姣好的容貌,皮膚變得紅褐。曼蒂在保羅– 杜梅大道的房間裡,有一張道格年輕的照片,在皮製相框的襯托下格外顯眼,相片中的他穿著一襲威爾斯親王的服裝,擺著姿勢。

商品簡介

《紐約客》知名插畫家皮耶.勒譚與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蒙迪安諾首度合作

驚世逸品

已成絕響

中文世界獨家推出

歡迎翻開《記憶幽徑》,城市永遠都在。——黃健和

勒譚的插圖在蒙迪安諾的文字敘述中穿插,使我們「看見」小說,「想像」小說。——林德祐

胡晴舫/作家.黃健和/大辣出版總編輯 深情推薦

「她和我,我們當時都是二十歲。如果我們相遇,我們或許是碩果僅存,能夠召喚葛羅布瓦往昔歲月和大莊園美好時光的人。可是她想嗎?有時,大家都竭力忘掉人生最初萍水相逢的那些人。」

《記憶幽徑》原本於1980年發表於《法蘭西評論》(Nouvelle Revue Française),後於1982年發行單行本,同時由插畫家皮耶.勒譚(Pierre Le-Tan)繪製多幅插畫。書中的插畫也增添了這種脆弱易逝的特徵。這是蒙迪安諾與插畫家勒譚初次共同合作的作品。酒吧、馬萊柏大道、海邊別墅、牆壁已有裂痕的高級精品鞋店 ……「我感覺這些都即將消失,必須想辦法把這些畫面刻畫下來。」勒譚的這番話也正是蒙迪安諾透過書寫所企求的。2020年《記憶幽徑》再版,重新由巴黎史托克出版社發行,這個再版見證了這段忠實獨特,延續上一代記憶的情誼。然而,就在發行的前夕,勒譚過世了,這位蒙迪安諾相識長達四十多的畫家朋友注定看不見再版的發行,而這本書也成了這段脆弱易逝情誼的見證。——林德祐

作者簡介

派屈克.蒙迪安諾(Patrick Modiano,1945年7月30日-),法國小說家,出生在法國的布洛涅-比颺古。父親是義大利猶太人後裔,母親是比利時表演藝術家露意莎‧庫珮恩(Louisa Colpijn)。

他於1972年,以《環城大道》(Les Boulevards de ceinture)得到法蘭西學院小說大獎,1978年又以小說《暗店街》獲龔古爾文學獎。2010年他獲得了法蘭西學會頒發,表彰其終身成就的奇諾‧德爾杜卡世界獎(Prix mondial Cino Del Duca)。201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第十五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人。他是第一位先後獲得龔古爾文學獎和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作家。

在台灣出版作品包括《暗店街》、《戴眼鏡的女孩》(時報出版)、《三個陌生女子》(皇冠)、《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環城大道》(允晨文化)。

【關於插畫家】

皮耶.勒譚(Pierre Le-Tan),法國著名畫家、插畫家,1950年出生於巴黎近郊納伊。父親為早年歸化法國的越南畫家,從小受父親影響,勒譚熱愛藝術、繪畫,也熱衷收藏古董與藝術品。19歲時,他的作品便已獲得美國著名雜誌《紐約客》青睞,多次選為雜誌封面。此後他亦受邀為法國許多知名時尚雜誌繪製封面。曾於巴黎、紐約、馬德里、東京等城市舉辦個人畫展。他也為許多美國、法國的文學家製作封面繪圖,例如馬歇爾埃梅、蒙迪安諾。他擅長以細膩的線條,明亮的色調,勾勒出一幅幅記憶中的影像:人物、靜物、街景,素雅的構圖與留白的空間,構成他獨有的風格。《記憶幽徑》是他與蒙迪安諾合作的第一本書。圖與文字,兩種藝術,各自以其獨特性重現那個消逝的年代。2019年,勒譚病逝法國,享年69歲。

譯者簡介

林德祐,巴黎第七大學文本與影像歷史與符號學博士,國立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學術專長為法國現當代文學、小說批評、心理分析小說,譯有:《藍色小孩》、《我一百歲,我有七萬個小孩:以馬內利修女回憶錄》、《環城大道》、《心理韌性的力量:從創傷中自我超越》(合譯)、《未定之圖—觀空間》(合譯)。

名人導讀

城市永遠都在 ⊙黃健和/大辣出版總編輯

如果你到巴黎,在走過大街小路之後,若有遇到拱門半閉,記得要推門進去,真正的巴黎通常在那門後……。

忘了是哪位朋友說的話,自己的巴黎記憶,就常常是這樣推開一扇又一扇的門;於是推開了蒙馬特巷子裡的Studio 28,原來一家小小的電影院深藏其中;於是在巴黎巿政府不遠處,推開了一座豪宅大門,當年的貴族宮殿竟然已成巴黎的漫畫圖書館。

若說伍迪艾倫Woody Allen 《午夜巴黎》( Midnight in Paris ),帶我們走進了上世紀二○年代的巴黎,與那年代的文學作者/ 藝術家舉杯啜飲一夜又一夜的狂歡。

這本《記憶幽徑》(Memory Lane)則是帶我們回到六○年代的巴黎,我們隨著年輕的主人翁闖進了若真似假的大人世界:

在派屈克.蒙迪安諾的文字形容下,我們彷彿聽到派對主人的低沈語聲,不清楚究竟說什麼,卻讓人放鬆微醺;派對裡的每個人,或高聲爭辯或退緒在陰影中;每位女性或成熟嫵媚,或青春纖細,均各自迷人。

而知名的寮國裔法國籍插畫家皮耶.勒譚(Pierre Le-Tan)的 23 幅插圖,則有如靜物圖般,為我們具像化了小說裡的時空(尤其是文字 / 圖像兩位作者,均不是聚焦在同一人物/ 情節;反讓我們有了立體記憶)。

多久沒回到青春,多久未曾走訪巴黎……。歡迎翻開《記憶幽徑》,城市永遠都在。

Bienvenu a Paris.

歌頌脆弱易逝的情誼—蒙迪安諾的《記憶幽徑》

⊙林德祐/中央大學法文系副教授

消逝、遁逃、遺跡、廢墟,蒙迪安諾的小說在殘破中想像全貌。曾經熱鬧喧嘩、絡繹不絕,如今人去樓空,只剩下殘破的屋舍,彷彿透過這樣的手法,蒙迪安諾能夠捕捉時間的動態:時間曾經從這裡走了過去,而它的威力就像是颶風過境,所到之處,殘破不堪。作家就是風暴過後駐足其中的人,隨手拾起一塊碎片,遙想昔日一段獨特的時光,有眾聲喧嘩的晚會,有朋友的聚會,有曾經淡淡萌芽最後也無疾而終的戀情……。

在對往日的回憶中,蒙迪安諾的小說經常出現的就是「小團體」,他們不是幫派,也不是什麼有共同理念而組成的社團,他們聚在一起只能說是因緣際會,氣味相投。這個團體會有一些固定班底,有一些常客,碰面的時間不固定,通常是晚上,地點不固定,隨著季節有時在巴黎,有時會移居法國其他城市,也會因地點遷移,又出現了一些新的成員。蒙迪安諾的小說喜歡回顧這些人生萍水相逢的一群人,生命曾讓他們在一段朦朧不明的歲月中相識相聚,在一個不確定的年代中相互取暖。《記憶幽徑》中的敘述者回想起人生最初曾經認識並往來頻繁的一群人,細細回顧這個小團體的成員,令人聯想起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中維爾杜蘭夫人的沙龍小團體。但是蒙迪安諾筆下的人物不同於普魯斯特的人物,他們的聚散離合有如一團神秘的行星,成員的身分啟人疑竇,像是有秘密要隱藏的人:

我很好奇,究竟是什麼神奇的化學效應讓這個「小團體」集結成形,有時這個團體很快就散去,有時一連好幾年他們就這樣形影不離,而由於這些成員的性格彼此南轅北轍,常常令人想起二戰期間的警察大逮捕,大逮捕的時候總會有許多人從午夜到凌晨聚在一起,如果不是這樣的大逮捕,他們原可能素昧平生。

作者把這群人的相聚比做大逮捕,彷彿暗示他們的組成具有犯罪、見不得光的特性。他們相遇,他們聚會,都是充滿未知。他們像幽靈,像影子般在敘述者的生命中經過。有些是昔日的運動員、模特兒,有些曾是風雲人物,但無論如何,時間的浪花已淘盡這些人物了。隨著年紀,有些人因為酗酒而變了模樣。這群人有時聚在巴黎,有時出現在蔚藍海岸,別墅換過一間又一間,像一群失落了幻想、筋疲力竭的英雄。肯德基州的一首民謠把他們串連起來,副歌的內容彷彿是他們這場人生的寫照:

萬馬奔騰在記憶幽徑

雖然只匆匆跑過一回

卻留下馬蹄的蹤跡。

小團體之所以具有特殊的魅力,那是因為意外進入了這個團體的年輕男子,他被接受,在此發現了一種情感的儀式。小團體是個人從原生家庭過度到社會生活過程中的中介結構,從這個空間轉渡至另一個空間的緩衝地帶。沒有背景、沒有依靠的年輕男子在這裡學習與社會的連結,小團體彷彿也是一種替代家庭。身無分文、無所依恃的年輕人需要歸屬感,而經驗老到的長者像是成長路途上的啟蒙者,年輕人跟隨這些社會老手,當下還不知道正在為自己的人生見習,有一天獨立的需求促使他們單飛,他們的人生翻往下一頁去。

但是這個啟蒙的歷程也隱含著墮落、腐敗、邊緣的感覺。小團體不是單純的世界,他們話中有話,欲言又止,有時態度前後落差,彷彿隱藏著什麼秘密。他們並非遊手好閒,而是活在無憂無慮的氛圍中,外在的世界或許險惡,但他們似乎置身事外。有的人投資生意獲取利益,但手段曖昧不明;有些人男女關係不明,四處獵豔尋奇,有些人對於過往矢口不提。有些人物惦記著往日的工作,惦記著昔日在社會中的角色與地位,然而,屬於他們的故事早已落幕。在現代涵義中的文明與意識形態中,作者又疊置了一個被邊緣侵蝕的社會,一群臭味相投的小團體。這群人像是社會邊緣人,與他人的關係像是一種否定性。小團體這個微型世界就像社會的縮影,早就飄散著死亡的氣息。

小團體引領了一群人的共同回憶,這是記憶中一組已經隨風散逸的團體。可以理解,為何蒙迪安諾的敘述總是使用回顧的模式返回小團體的時代,那是青春初次綻放、情感初次萌芽的年代。意外闖入的敘述者成為這段歷史的見證者,因為這個群組注定要在時間的沖刷下消失,徒留打探他們下落的敘述者。回憶,因為主要的事件都已經蓋棺論定。事後回顧依然無法解釋,於是便敘述一番以便整理。蒙迪安諾的小說並非緬懷過去,而是想要從事件中獲得意義,但是小團體封閉費解,再怎麼接近依舊隔紗觀望。小團體的經驗只突顯了敘述者自身的孤獨與怪異,已經遭過去拋出,卻又無法融入現在。這些與他人相遇、相逢、分離、再聚、分散的微型故事,只能蜷縮閉鎖,像包藏著一個深不可測的謎團。這些過去的人物,男男女女的影像不斷地縈繞著敘述者,能夠擺脫的方式就是給這些人物一個小說般的存在。在《悲戚別墅》(Villa triste)的一開頭,蒙迪安諾曾以威爾斯詩人狄倫.湯瑪斯(Dylan Thomas)的這段話作為題獻:「你是誰,追蹤影子的人?」作家的任務就是要賦予影子生命,讓他們再次活過,即便最後也只是創造出一種暮色凝重,霧散不去的氛圍,這些行徑曖昧,身分隱匿的人物再次消失在敘述的迷霧中。

值得一提的是,書中一位名叫芙蘭索瓦的女子,據蒙迪安諾自己的說法,這位女子是依照當年紅極一時的女明星芙蘭索瓦.多雷亞克(Francoise Dorleac)所塑造,她曾與胞妹凱薩琳.丹妮芙(Catherine Deneuve)演出賈克.德米(Jacques Demi)拍攝的《柳媚花嬌》(Demoiselle de Rochefort)中那對雙胞胎姊妹,也曾參與導演楚浮(Francois Truffaut)電影《柔膚》(La Peau douce)的拍攝,是法國戰後經濟復甦、生活水準提升的「榮景三十」時期最具代表性的女明星之一。二十五歲演藝事業正是前景一片看好的多雷亞克,突然在一場車禍中喪命,也成了青春稍縱即逝的象徵,為這本小書增添美好時光留不住的惆悵。

《記憶幽徑》原本於1980 年發表於《法蘭西評論》(Nouvelle Revue Française),後於1982 年發行單行本,同時由插畫家彼耶.勒譚(Pierre Le-Tan)繪製多幅插畫。書中的插畫也增添了這種脆弱易逝的特徵。這是蒙迪安諾與插畫家勒譚初次共同合作的作品。酒吧、馬萊柏大道、海邊別墅、牆壁已有裂痕的高級精品鞋店……「我感覺這些都即將消失,必須想辦法把這些畫面刻畫下來。」勒譚的這番話也正是蒙迪安諾透過書寫所企求的。

這兩人,一個作家,一個畫家,他們是在1978 年的時候認識的。勒譚初次閱讀蒙迪安諾的小說就已被這樣一個似曾相識的過去吸引:「我看了他的書,書中構築的氛圍觸動了我。」更令他喜出望外地,當他跟父親談到蒙迪安諾時,他父親的反應是:「蒙迪安諾?我跟他的父母親在巴黎認識的,那時候是戰爭期間,我們往來頻繁。」後來戰爭結束兩家就失聯了。因此當勒譚主動與蒙迪安諾聯繫時,兩人一見如故,一段因長輩而結緣的情誼就此展開。兩位藝術家共同合作,產出豐碩的成果。蒙迪安諾會幫勒譚的書寫序,勒譚幫蒙迪安諾繪製書的封面,長期以來蒙迪安諾的小說封面就是出自他的巧手,而繪畫與文字明明就是兩種迥異的藝術媒材,他們各自表達的意境卻極其相似,相互輝映,不少評論家也稱勒譚就是蒙迪安諾繪畫界的分身,就連不擅言詞的個性也相像。他們兩人都同樣執著於父母親經歷過的那個時代,也就是戰後的那段歲月:巴黎的氛圍、非法交易的場所、灰暗陰鬱的區域。兩人聯手創造了一系列的人與地方,都是他們童年最魂牽夢縈的。和蒙迪安諾一樣,勒譚透過畫筆或原子筆深入挖掘父母親青春時光的那個時代,試圖尋找消失的秘密或失落的美好樂園。勒譚曾出版過一本圖文書,書名是《沙灘上的殘骸與碎片》(Épaves et débris sur la plage),這個標題也相當蒙迪安諾式的風格,從擱淺在想像沙灘上的殘餘物中發展出一種拼湊與調查的詩意性。

勒譚的插圖在蒙迪安諾的文字敘述中穿插,使我們「看見」小說,「想像」小說,而他的圖像並不專制地引導我們,不致僵化我們的想像。圖像下方的文字也並非引自小說,而是插畫家繪圖時再自行簡略編寫一兩句像註解的短語。圖片或許要呼應小說敘述,圖的衍生卻又像弦外之聲,對敘述產生補充,形成圖文多重視角的閱讀。空掉的沙發椅、不再映照出女主人的妝鏡、斑駁的牆面、面容已枯槁的老者,這一系列的插圖蘊含著詩意,也是一種時間藝術的繪圖。

2020 年《記憶幽徑》再版,重新由巴黎史托克出版社發行,這個再版見證了這段忠實獨特,延續上一代記憶的情誼。然而,就在發行的前夕,勒譚過世了,這位蒙迪安諾相識長達四十多年的畫家朋友注定看不見再版的發行,而這本書也成了這段脆弱易逝情誼的見證。

記憶幽徑
Memory lane
作者:派屈克.蒙迪安諾(Patrick Modiano)
譯者:林德祐
出版社:允晨文化
出版日期:2021-10-01
ISBN:9789860631814
定價:350元
特價:88折  308
其他版本:二手書 68 折, 238 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