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水狂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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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鐘亮著綠色微光,晚間九點,距離預定行動的時間還有半小時。

前頭的車子陡然停下,我踩下煞車,紅燈。不必太著急,時間相當充裕,我在計畫中將發生意外的時間都算進去了。

前頭的車堆猛然移動了,我輕踩油門,跟著前行;來到寬廣的十字路口,轉彎,再前行。這些再熟悉不過的路線已經猶如烙印般燒刻在我的腦海中,難以抹滅。

下了陸橋,來到火車站後站的地段,轉了幾個小彎,車子進入一條小路,人煙頓時更加稀少,略顯陰暗的小路上,右側並列著一排建築,左側則圍起工地的柵欄,似乎是在進行拆除違建的工事。

車子駛過右側屋宅時,一排泛著紫光的字眼掃過眼角,小小的店面招牌寫著「蝶淚‧塔羅工作室」,其中「蝶淚」兩字以浪漫式的斜體呈現;底下則另有工整的小字標明提供占卜諮詢等服務。我微微側頭瞄了店內一眼,正中央的大圓桌空無一人,只有一個細小的身影隱沒在室內一角,似乎在忙些什麼。

我輕踩著油門繼續前行,到了前方路口,找了個機會迴轉,再重新駛入小路。接著,我將方向盤微往右打,在路邊停靠了下來;此刻,塔羅工作室約位於我的左斜前方五百公尺處。我熄掉引擎,電子鐘的數字跟著熄滅,我從外套口袋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還有二十分鐘。

車牌換過了,這附近也沒有路口監視器;另外,工作室本身並沒有加裝監視器。

唯一有顧慮的是目擊者。工作室兩旁的住宅,根據我的勘察,幾乎都是門窗緊閉,沒有燈光,乍看之下根本沒有住人。這種無法分辨是空屋或有住戶的建築在這一帶還不少。至於小路本身往來的車潮更是稀少,只要稍加注意,絕對不會被人目擊;況且這一帶又這麼荒涼。這是多日來勘查的結果。

我點了根菸,白色煙霧從半開的車窗洩出,融入濃濃的夜色中;我盯著遠處的塔羅工作室,瞇起了雙眼。

這個時段不會有客人來了,尤其是接近打烊的時間,就算有人來也會被打發,所以等一下在將近九點半的時間進去,一定只有那一個人在。

一邊吸著菸,我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塞回外套口袋;右手探進另一側口袋,握了握那堅硬的物體。接著,發動引擎,往前駛去。

我把車停在工作室對邊,裡頭的那道人影背對著我,似乎正在收拾圓桌上的物品;她有著一頭瀑布般的黑色捲髮,金色的頭飾閃閃發亮,搭配著一襲著地的暗色長裙,宛若從女巫世界走出的人。

我套上黑色頭罩,將黑帽壓到頭頂,拉緊了黑色外套,再度熄掉引擎,確認路上沒有任何人後,打開車門跨出去。

冷冷的風吹拂過我的身體,不過我卻感覺不到寒意;我將兩手深深插入外套口袋,戴著手套的右手再一次地感受那堅硬物體;橫過馬路,來到工作室門口。推開玻璃門,門上的鈴鐺框啷作響。

「抱歉,打烊了,」女人沒有回身,似乎依舊在收拾桌上的物品,也許正在點算塔羅牌吧,因為我聽到牌組撞擊桌面的聲響。

我沒有回應,只是站在原地注視著她的背影。這名女人名叫方知涵,當她身為占卜師時用的名字是「蝶淚」。

似乎是完成整理的工作,占卜師轉過身來,那是一張略微豐滿的臉孔,她有著明亮的雙眼,寬大的鼻翼,厚實的嘴唇,金色頭飾在額頭處形成菱形的網狀脈絡,夾在雙眉間;她或許談不上甜美可人,卻有一股懾人的神秘與自信,神秘來自於媚惑的妝扮,自信來自於威凜的體態。

當她的雙目與我接觸時,驚恐掠過了臉龐;我在對方有任何進一步的動作前,掏出了右口袋中的堅硬物體,指向她。

她看著槍口,直挺挺地站著、喘息著。

「你要錢的話就拿去吧,在你左邊的桌子抽屜裡,」那是極力自持的語調。

「我不要錢,」我盡量壓低我的聲調,「我只要你身上的某種東西。」

「什麼?」她用疑懼的眼神看著我。

「你晚點會知道,現在,我要先警告你,接下來你得照我的話做,你可以試試看後果,」我動了動手中的槍。

「你要我怎麼做?」

「你應該準備離開這裡了吧?你把店舖關好後,走到對面那一輛車,車門沒鎖,上到副手座。我會緊跟在你後頭,槍口對準你的後腦杓。這樣瞭解了嗎?」

方知涵緊閉著雙唇,她低頭半晌,才緩緩移動著身軀,遲疑了一下,問:「我能帶我的東西嗎?」她指著桌上的橘色手提包。

「可以。」

她提起手提包,披上外套,在我的監控下關掉了電燈開關,來到室外。她用顫抖的手鎖好門後,看了我一眼。

我確認馬路上沒有任何人後,示意她走到對邊去。

占卜師拉緊大衣,橫過了馬路;我小心翼翼用黑色手套護著槍,緊跟在她身後。對方上了車之後,我也坐上駕駛座,關上車門,在座位上半轉身,槍口對著她的太陽穴。

方知涵顫顫地看著前方,冰冷的槍管壓在她的皮膚上,她喘息的頻率愈來愈快。

「你到底要什麼?」她的語調已經失去強壓的鎮靜。

「我說過,你等會兒會知道。」

沒等她反應過來,我的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撲上她的口鼻,掌中的白布緊壓住她的鼻頭,占卜師的身軀激烈地抖動,但沒幾秒鐘的時間,激烈的掙扎消退,她身軀一軟,在座位上沉睡過去。

在漫長的黑夜中行駛了二十多分鐘,遠離了鬧區;我瞄了一旁副手座上的方知涵,睡沉沉的,暫時不會清醒過來。

路上車流漸少,來到了一處荒僻無人跡的地帶,間或可見廢棄屋宅矗立於路邊,像孤零零的衛哨兵守護著看不見的堡壘。這裡已經離開市界,進入隔鄰的鄉下地區,道路呈現半山路的狀態,再繼續行駛下去,便會進入山區。

繞過了一個大彎,右手邊出現一片空地,以及一棟二層樓屋宅。我將車子駛入屋宅的背面,下了車,走到另一頭,打開車門,把方知涵拖出車外,暫放在地上,她頎長的身軀出乎意料之外地重;我關掉車燈、鎖上車門,掏出頭燈,按下開關,並纏繞在頭上。接著我將兩隻手臂穿過方知涵的腋下,使力往房屋的後門方向拖行;來到門前,我先放下方知涵,掏出鑰匙解開門上的掛鎖,再一腳踢開門板,架起占卜師,以後退的姿態進入屋內。

裡頭完全是一幅荒廢的景象,後門進入後是廚房,地上散布著玻璃碎片與雜物,先前來探勘時,已經將地板清出一條通路了,因此現在拖行人體的動作沒有太大阻礙。我往後退,熟練地退入廚房後方的走廊,來到左手邊的一扇門前。我暫時放下沉重的軀體,走入房內,轉動頭部,讓光線照射著四周。

這是間臥房,正中央擺放著一張廢棄的木板床,床頭有兩根圓木柱往上突出,上頭刻著單調的紋路;床板上則積滿了灰塵。房內只有一只小木凳,沒有其他家具,唯一的一扇窗被灰色窗簾封起。地板上擺著六座圓形蠋台座,上頭各立著直挺的紅色蠟燭。

我在靠近床腳處的兩側各擺放三根蠟燭,然後從口袋中掏出打火機,依序將六根蠟燭點燃。淡薄的火燄在幽暗的房內微微飄搖,透過火燄所見到的影像也跟著扭曲。

我走回房門前,將方知涵拖入室內,她的黑色長裙已經沾滿了灰塵,髒汙的毛屑隨著拖行的動作飛揚,要不是我戴著頭罩,應該早已噴嚏連連。

接下來的工作更費力氣,我必須將方知涵放到木板床上,雖然床板距離地面不高,但從剛剛拖行的感覺來看,光是要將她的身體抬離地板幾公分可能都有困難了。

我用盡全身所有的氣力,撐起對方的上半身,讓她能向後躺到床上;我低估了自己的能耐──也或許高估了對方的體重。占卜師的上半身仰躺到木板上,我抬起她的雙腿,將下半身也移轉到床上。

接下來,我翻過她的身軀,讓對方呈現俯臥的姿態,頭對著床腳,雙腳對著床頭;我從床底下拉出四條麻繩,將其中兩條纏在床頭的圓柱上,兩條繩索的另一端則綁在她的腳踝;另外兩條繩索纏在兩支床腳,以及方知涵的手腕上。我調整了方知涵躺在床板上的位置,以及繩索長度,讓她俯臥在床上時,頭部超出床腳,也就是軀體部分都位於木板上,只有頭部垂下懸空。我花了點力氣將一團破布塞入她的口中。

我拍打著方知涵的臉頰,照時間估算,應該也差不多要醒了;我一邊望著那張沒有表情、略微扭曲的臉孔,一邊加重了拍打的力道。沒多久,那緊閉的眼皮緩緩鬆開,她發出微微、痛苦的呻吟,正要舒動四肢時卻發現動彈不得,她那往下低垂的頭顱使勁要抬起,無奈力不從心;混亂無比的長髮掩蓋了她的側臉,占卜師掙扎著側過頭,圓睜的眼眸從兩綹髮絲中緊盯著我,塞滿破布的嘴微動著。

我拉過小木凳,坐下,凝望著眼前的女人,她似乎因頸部痠疼而放任頭顱垂下;她的驚恐不言而喻,看得出來她死命掙扎,卻礙於牢固的繩索,徒勞無益。

我伸出戴著黑色手套的右手,扶起她的下巴,微轉過她的頭,讓我們的四目相對;她的右眼一開始死盯著我,眼眸中混雜著無法解讀的情緒,接著緊閉,突然扭動著頭部,將我的手甩開,又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差不多可以開始了。

右手探入外套口袋,我緩緩掏出那把黑色的手槍,將槍身遞到女人的眼前。她身子一抖,側過頭猛盯著我,全身劇烈晃動,整個床舖嘎嘎作響。

我將槍口湊近她的太陽穴,用力一頂,食指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輕輕扣下板機,那緩慢的速度,彷彿時間停滯;燭火微曳,映照在牆上的兩人身影,深邃幽暗。

輕扣板機的食指猛然放開,發出一聲彈響,女人的頭劇烈顫動,她急喘著,垂下的長髮更加散亂。她猛力扯著繩索,不斷發出低沉的呻吟聲,如果此刻拿走她走中的破布,她應該會放聲尖叫,釋放所有積壓的恐懼。

握著槍柄,我又將槍口抵住她的額頭,做了一樣的動作,緩慢扣下,彈開;再來又是太陽穴,如此反覆了幾次。

似乎是放棄了掙扎,她的頭低垂著,身體由劇烈的顫動轉變為微弱的抽蓄,兩隻眼眸在黑髮的半遮半掩下,已然失去了神采;一圈濕濡滲出,散出一點晶亮。

我立刻放下手槍,伸手從床底下摸出一個玻璃瓶,扭開瓶蓋;我半跪在地上,彎著上半身,傾身向前,用右手提起方知涵的長髮,緩緩地將她的頭轉成側面,旋轉將近九十度,讓她的視線看向右側邊;左手則小心翼翼地將瓶口湊近她的左耳下方。

方知涵繼續抽動著,雙眼緊閉,她似乎已經掉入壓抑的瘋狂狀態,不斷抽蓄;由於轉成右側面的關係,此刻她的右眼在左眼上方。她的兩眼溢出豐盈的淚水,左眼分泌的眼淚直直落下,掉入我左手中的空瓶;右眼的眼淚往下滴流,流經鼻樑,繞過、或直接流過左眼,再落下;有些淚珠凝聚於左耳,不過最後都直直落入玻璃瓶中。

在幽微的燭光之下,我注視著那淚珠滴落的瞬間,時間因靜謐而停擺,淚水滴下的動作也化成慢速,緩緩、慢慢地在空中移動,掉落,撞擊到瓶底的水灘,碎裂成無數晶瑩的細片。

我注視著這一切,直到女人眼淚乾涸,停止抽動;我放開提著長髮的右手,任憑她的頭顱垂下;接著旋緊玻璃瓶的瓶蓋,小心翼翼地將瓶子擺放在地板上。我將小木凳推往床腳,再度提起女人的頭,將它枕放於木凳之上。她微微睜開雙眼,微弱地呼息。我很驚訝在歷經這一切之後,她竟然沒有昏死過去。

我站起身,她那已經失去靈魂的眼眸,跌跌撞撞地跟隨著我。

「你會想知道,」我開口,感到喉嚨乾渴,「我爲什麼這麼做。」

她血紅色的雙眼倐地睜大,似乎訝異於我突然開口說話。

「你會想知道,」我繼續,「我到底是誰。但即使你看見了我的臉,對你而言也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你還是不能明白我爲何這麼做。不過,」我的右手緩緩探往脖頸,摸著面罩的底端,「我真的很想讓你知道我的身分,以及我這麼做的理由……」

車窗外的燈花猶如身姿萬變的舞者,迷濛眩目;一幕幕色彩的拼貼浮動流竄,快速剪接成濃烈的影像衝擊。夜,靜默地壓在萬物之上。

左手旋動著方向盤,視線掃過窗外的一切,沒有做任何依戀的停留;眼角捕捉到了街上稀稀落落的人潮,視線跌入車群與霓虹燈交織的羅網。

音響流瀉出帶有現代感的德國新世紀音樂,電子伴奏配上鋼琴輕快的節奏,舞弄著淡微的抒情氛圍。車外的喧囂與車內的寂靜,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冬夜的凜寒侵入我的思緒中,隨著音樂旋律的抑鬱,一股糾結纏絆在胸口,難以抒懷。

電子鐘亮著綠色微光,晚間九點,距離預定行動的時間還有半小時。

前頭的車子陡然停下,我踩下煞車,紅燈。不必太著急,時間相當充裕,我在計畫中將發生意外的時間都算進去了。

前頭的車堆猛然移動了,我輕踩油門,跟著前行;來到寬廣的十字路口,轉彎,再前行。這些再熟悉不過的路線已經烙印燒刻在我的腦海中,難以抹滅。

西區的邊陲地帶比起市中心一代顯得蕭條多了。過了幾個路口,轉了幾個小彎,車子進入一條小路,人煙頓時更加稀少,略顯陰暗的小路上,右側並列著一排建築,左側則圍起工地的柵欄,似乎是在進行拆除違建的工事。

車子駛過右側屋宅時,一排泛著紫光的字眼掃過眼角,小小的店面招牌寫著「蝶淚‧塔羅工作室」,其中「蝶淚」兩字以浪漫式的斜體呈現,底下則另有工整的小字標明提供占卜諮詢等服務。我微微側頭瞄了店內一眼,右邊的接待區空無一人,只有一道朦朧的身影隱沒在室內一角,似乎在忙些什麼。

我輕踩油門繼續前行,到了前方路口,找了塊空地迴轉,再重新駛入小路。接著,我將方向盤微往右打,在路邊停靠了下來。此刻,塔羅工作室約位於我的左斜前方一百公尺處。我熄掉引擎,電子鐘的數字跟著熄滅,我從外套口袋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還有二十分鐘。

不需要擔心太多,事前的勘察與準備已經十分詳盡與周全,除非有意外發生,否則過多的憂心只會壞事。

假車牌掛上了,這附近也沒有路口監視器。另外,工作室本身並沒有加裝監視器。

唯一有顧慮的是目擊者。工作室二樓出租中,是空的;至於兩旁的住宅都是門窗緊閉,沒有燈光,乍看之下根本沒有住人。這種無法分辨是空屋或有住戶的建築在這一帶還不少。至於小路本身往來的車潮更是稀少,這一帶這麼荒涼,只要稍加注意,絕對不會被人目擊。這是多日來觀察的結果。

工作室會開在這種地方並不意外。個人工作室的塔羅占卜服務似乎都要預約,因此就算不是把店面設在鬧區也無所謂,可以節省店租。

我點了根菸,白色煙霧從半開的車窗洩出,融入濃濃的夜色中。我盯著不遠處的工作室,瞇起了雙眼。

這個時段不會有客人來了,尤其是接近打烊的時間,就算有人來也會被打發,所以等一下在將近九點半的時間進去,一定只有那一個人在。很多專家一旦紅了起來,連接客的人數也要限定。實在不用擔心會有客人來打擾。

吸了一陣菸,我將菸捻熄,右手探進另一側口袋,握了握那外套底下堅硬的物體。接著,發動引擎,往前駛去。

我把車停在工作室對邊。

我拿起了放在一旁的面具。那是一張白色橡膠面具,邊緣連接著黑布,上頭有著金色的花紋,狀似頭巾,但事實上是頭罩。面具的臉十分單調,就像蒼白的死屍,但上頭的一處設計讓單調的臉呈現出難以言喻的悚慄──右眼下方畫著一滴眼淚,一滴血紅色的淚珠。

黑色頭巾、白色面部、紅色淚水……這個面具的作工十分精細,絕非是廉價的玩具。是命運的安排讓我獲得這副面具。

我套上、調整好淚水面具,拉緊了黑色外套,再度熄掉引擎,確認路上沒有任何人後,打開車門跨出去。

冷冷的風吹拂過我的身體,不過卻感覺不到寒意。我將兩手深深插入外套口袋,戴著手套的右手再一次地感受那堅硬物體,左手則發現口袋像個無底洞──竟然忘了這件外套左口袋有破洞。這個小疏忽破壞了行動的美感,但應該不至於破壞計畫。

穿越馬路,我來到工作室門口。門邊有一台機車,那是女人往返住處與工作室的交通工具。推開玻璃門,門上的鈴鐺框啷作響。

「抱歉,打烊了,」女人沒有回身,似乎依舊在收拾桌上的物品,也許正在點算塔羅牌吧,因為我聽到牌組撞擊桌面的聲響。

我沒有回應,只是站在原地注視著她的背影。這名女人叫方知涵,當她身為占卜師時用的名字是「尤娜」。只要一想到工作室叫做「蝶淚」就讓我打從心底升起不屑,這些自以為浪漫、自以為能享受感傷情趣的人,總喜歡用這些帶有惆悵美的字眼,而事實上他們完全不懂什麼叫做真正的悲傷。真正懂痛的人絕不會使用這些濫情的辭彙。

左手邊牆前是一座中型書架,上頭排滿了有關塔羅牌的書籍,最右邊的區域則是迷你的吧檯,周圍佈置了盆栽以及一些關於塔羅的掛畫。小吧檯旁有一道綠色簾幕,通向隱密的占卜室。

看來這女人在自己的小天地中還頗自得其樂。

似乎是完成整理的工作,占卜師轉過身來。她留著一頭瀑布般的黑色長髮,金色的頭飾閃閃發亮,搭配著一襲著地的暗色長裙,腳上穿著一雙以紅色為底色、棕色為輔色的民俗鞋,雖十分符合她占卜師的裝扮,卻讓我聯想到女巫。

我的行動或可說是另類的女巫狩獵。

這名女巫的臉孔略微豐滿,雙眼明亮,鼻翼寬大,嘴唇厚實。身上的長袍捲起一陣黑浪,金色頭飾在額頭處形成菱形的網狀脈絡,夾在雙眉間。她或許談不上甜美可人,卻有一股懾人的神秘與自信,神秘來自於詭祕的妝扮,自信來自於威凜的體態。

當她的雙目與我接觸時,驚恐掠過了臉龐。我在對方有任何進一步的動作前,掏出了槍套中的堅硬物體,指向她。

她看著槍口,直挺挺地站著,吸了一口氣。

「你要錢的話就拿去吧,在吧檯旁的櫃子裡。」她的聲音低沉而有磁性。

「我不要錢,」我盡量壓低聲調,「我只要你身上的某種東西。」

「什麼?」她用疑懼的眼神看著我。這副面具想必給她很大的壓力。

「你晚點會知道,現在,我要先警告你,接下來你得照我的話做,否則的話你可以試試看後果,」我的一字一句,都用著冰冷的口吻說出,讓她明白,這絕不是兒戲。

「你要我怎麼做?」

「你應該準備離開這裡了吧?上我的車,跟我走。」

一陣沉默。

「你到底要什麼?」

「我會讓你知道,除非你想死,否則別無選擇。」

方知涵緊閉著雙唇,她低頭半晌,遲疑了一下,問:「我能帶我的東西嗎?」她指著桌上的橘色手提包。

「只能帶鑰匙,其他東西你不會用到的。」

她很可能想將手機帶在身邊找機會求救,但我不能冒險。

「拿掉你的頭飾。」那個像頭冠的頭飾太礙事,也太顯眼。「你可以帶外套,但外套要先讓我檢查。」

她默默卸下頭飾,拿起披在椅子上的紫色外套,遞給我。

我確認過口袋內沒有任何物品後,將外套放在一旁。

「這外套等會兒用得上,但不是給你穿的。現在閉上眼睛,張開嘴巴,不用慌,我只是要塞塊布。」

她猶豫了一下,但注意到我晃動手中的槍時,便放棄猶豫。她閉上眼睛後,我從鼓脹的外套內袋掏出一副眼罩、一段麻繩以及一條抹布。

我將抹布塞入占卜師的嘴裡,她發出悶哼聲。接著我把眼罩戴在她的頭上。她現在看起來像個無助的盲人。

「轉過身,背對我,兩手揹在身後。」我再度下指令。

她再度遲疑了一下,但也照做了。

我將纏繞的麻繩拉開,推高女人兩手臂的袖子,再把麻繩繞在她白皙的手腕上。當我拉緊麻繩時,她發出呻吟,我快速、紮實地打了結。

確認過馬路上沒有任何人後,我催促方知涵走到室外,同時拿了她的外套並關了工作室的燈還有電動鐵捲門。

我拉著她的手臂過街來到車邊,解開車鎖讓她上了副手座。接著我迅速關上車門,繞到另一邊上了駕駛座。我在座位上半轉身,槍口抵著她的太陽穴。

方知涵身子略微顫抖,冰冷的槍管壓在她的皮膚上,她喘息的頻率微微加快。

「以防萬一,我要把你綁在座位上,不要亂動。」

我把她的外套扔到後座,伸手從後座取了事先準備好的大捆麻繩,一圈一圈繞過方知涵的身子與座椅,最後在左側打了結。過程中可以感覺到占卜師盡力保持鎮定,但那鎮定似已達極限。

我重取方知涵的外套,將它覆蓋在女人身上,掩蓋那一圈繩索,再從後座取了一頂棒球帽,將它套在占卜師頭上,壓低帽沿,掩蓋眼罩。

「接下來會有一段車程,」我說,「你想的話可以睡一下。」

女人壓抑的呼息在靜謐的車中清晰可辨。她沒有,也不能答話。

我拿掉面具,戴上帽子跟口罩,壓低帽沿,接著發動了引擎,車子緩慢向前,封閉空間中瀰漫著冰冷的沉默。

車子繞過幾個路口後,駛上寬闊的馬路,這條路在嘉義市來說是相對蕭條的地段,車流量跟人煙都不算太多。

路口監視器在這一帶設置密度並不高,密度比較高的位置還是集中在東區的市中心,但我並不會深入那個地帶。監視器分布位置早已調查清楚,只要繞過幾個重要路口就行了,一旦出了市界就很難追查。

當車行過舊監獄跟地方法院附近一帶時,我可以感覺到心中微妙的反諷。

這些妄想維持正義的單位也無法制裁所有的犯罪者。包括我,還有我所制裁的人。

在漫長的黑夜中行駛了三十多分鐘,嘉義市早已遠去,逐漸深入隔鄰的竹崎鄉。路上車流愈來愈少,來到了一處荒僻無人跡的地帶,間或可見廢棄屋宅矗立於路邊,像孤零零的衛哨兵守護著看不見的堡壘。道路開始呈現半山路的狀態,再繼續行駛下去,便會進入山區。

約摸過了十多分鐘,繞過了一個大彎,駛進一條產業道路,不久後右手邊出現一片空地以及一棟二層樓屋宅。我將車子駛到屋宅背面停下。

熄掉引擎,我把鑰匙收進外套口袋,接著脫掉帽子跟口罩,重新戴上面具,再脫下占卜師的帽子、掀開她的外套,開始解開麻繩。

「別動,」解開她身上的繩子後,我說,「我會打開你這側的車門。」

我拿好槍,迅速開了車門下車。

就在我繞過車子來到另一側時,突然注意到事情不對勁。

車中的方知涵把身子縮進駕駛座,頭上的眼罩已經不見,右手握著一串鑰匙。她手上的麻繩和嘴中布條已經掉在副手座上。

她掙脫了繩索!但為什麼鑰匙會出現在她手上?

我終於發現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口袋──口袋的破洞。在我下車時鑰匙從外套口袋的破洞滑落了。

我拉開車門撲回車中,但慢了一步。方知涵將鑰匙插入引擎,發動車子。

車子往前暴衝的同時,跳入車中的我被瞬間的衝力甩在座椅上,手中的槍飛落。

我沒時間管槍,雙手猛力向前箝住方知涵的手臂。車子再度暴衝,我失去平衡,右腳本能地迅速往車底一頂穩住身子,雙手緊緊咬住對方。

方知涵可能因慌張的緣故而全身盲目用力,方向盤一扭、油門一踩,整輛車往廢屋一旁的大樹撞去。

一陣劇烈的衝擊,方知涵頭部撞在方向盤上,身子一癱,再無動靜。

我挺起身子,感到右臂撞得有些疼,但應無大礙。我先熄了引擎,再開車中的小燈,將女人的上半身翻過來。她雙眼緊閉,雙唇微開。我檢查了她的呼息以及額頭的傷口,應該只是暫時昏死過去。

微微吐了口氣,我才意識到身子慢慢放鬆下來。

低估了這個女人──我沒料到她竟然能夠掙脫繩索。我差點忘了方知涵一直有魔術方面的嗜好,在成為專職塔羅牌占卜師之前曾經當過一陣子業餘魔術師,但因為天份不夠才又轉行。無論如何我太大意了。

就算她能掙脫,沒有鑰匙還是沒輒。方知涵這女人較為沉穩小心,我本來算準只要用槍威脅她,她應該不敢輕舉妄動,誰知道外套的口袋終究壞了美感,也壞了事。計畫總是有算不到的意外。

不,不算壞了事,只是無傷大雅的小意外而已。

我拔出車鑰匙,將它收在長褲右側口袋,並確認口袋完好無缺。接著我撿起槍,塞入槍套中。

槍跟槍套都是為了這次行動方便特地弄到手的,如果沒有這麼做整個過程一定不會太順利。

下了車,我繞到車子後方,再度掏出鑰匙打開後車廂。摸索了一陣後找到頭燈,按下開關,我將繫著帶子的頭燈纏繞在頭上。這是登山專用的頭燈,登山用品店便有販售,在漆黑的夜中使用十分便利。

這附近沒有路燈,除了頭燈光線外,唯一的光源來自微弱的月光。靜謐的夜,靜得出奇。山中空氣,格外冰冷。

我把方知涵拖出車外,暫放在地上,她頎長的身軀出乎意料地重,身上特有的一股檀香味侵擾我的鼻腔,令人作噁。我能想像她在占卜小房內手持塔羅牌,浸淫在檀香內的景象。

我彎下身子,從背後將兩隻手臂穿過方知涵的腋下,使力往廢屋的後門方向拖行。來到門前,我先放下方知涵,掏出鑰匙解開門上的掛鎖,再一腳踢開門板,架起占卜師,以後退的姿態進入屋內。

裡頭完全是一幅荒廢的景象,後門進入後是廚房,地上散布著玻璃碎片與雜物,先前來探勘時,已經將地板清出一條通路了,因此現在拖行人體的動作沒有太大阻礙。我往後退,熟練地退入廚房後方的走廊,來到左手邊的一扇門前。我暫時放下沉重的軀體,走入房內,轉動頭部,讓光線照射四周。

這是間臥房,正中央擺放著一張廢棄的木板床,床頭有兩根圓木柱往上突出,上頭刻著單調的螺旋紋路;床板上則積滿了灰塵。房內只有一只小木凳,沒有其他家具,唯一的一扇窗被灰色窗簾封起,陰鬰沉滯。地板上擺著六座圓形蠋台,上頭各立著直挺的紅色蠟燭。

我重新分配了蠟燭的位置,把六根蠟燭排成半圓狀放在床腳附近,拾起床板上的打火機,依序將六根蠟燭點燃。淡薄的火燄在幽暗的房內微微飄搖,透過火燄所見到的影像也跟著扭曲。

我走回房門前,將方知涵拖入室內,她的黑色長裙已經沾滿了灰塵,髒汙的毛屑隨著拖行的動作飛揚,要不是我戴著面具,應該早已噴嚏連連。

接下來的工作更費力氣,我必須將方知涵放到木板床上,雖然床板距離地面不高,但方知涵算是體型高大的女子,從剛剛拖行的感覺來看,光是要將她的身體抬離地板幾公分可能都有困難了。

我用盡全身所有的氣力,撐起對方的上半身,讓她能向後躺到床上。我低估了自己的能耐,也或許高估了對方的體重。占卜師的上半身仰躺到木板上,我抬起她的雙腿,將下半身也移轉到床上。

接下來,我翻過她的身軀,讓對方呈現俯臥的姿態,並讓她的頭對著床腳,雙腳對著床頭。

從床底下拉出四條麻繩,我將其中兩條纏在床頭的圓柱上,兩條繩索的另一端則綁在她的腳踝;另外兩條繩索纏在兩只床腳以及方知涵的手腕上。我調整了方知涵躺在床板上的位置和繩索長度,讓她俯臥在床上時,頭部超出床腳,也就是軀體部分都位於木板上,只有頭部垂下懸空。我花了點力氣將破布再塞入她的口中。

我拍打著方知涵的臉頰,她也應該差不多要醒了,我可不想浪費時間等她。我一邊望著那張沒有表情、略微扭曲的臉孔,一邊加重了拍打的力道。沒多久,那緊閉的眼皮緩緩鬆開,她發出微微、痛苦的呻吟,正要舒動四肢時卻發現動彈不得,她那往下低垂的頭顱使勁要抬起,無奈力不從心。混亂無比的長髮掩蓋了她的側臉,占卜師掙扎著側過頭,圓睜的眼眸從兩綹髮絲中緊盯著我,塞著布的嘴微動著。她在顫抖。

我拉過小木凳,面對床的側邊在靠近床腳處坐下。此刻我的右手方向是床頭,左手方向是床尾──亦即方知涵的頭部方向。

我凝望著眼前的女人,她似乎因頸部痠疼而放任頭顱垂下;她的驚恐不言而喻,看得出來她死命掙扎,卻礙於牢固的繩索,徒勞無益。

我伸出戴著黑色手套的雙手,扶起並微轉她的頭顱,讓我們的四目相對;她的左眼一開始死盯著我,眼眸中混雜著無法解讀的情緒,接著緊閉,驟然扭動著頭部將我的手甩開,又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我切掉頭燈開關,取下繩帶,室內陷入幽暗的燭光之中。片刻的沉默。

呻吟聲再度爆裂,女人奮力掙扎,雙眼彷彿要瞪出眼眶,木板床啪搭作響。

我靜靜等著。沒過多久,女人身子鬆軟下去,頭再度垂下,似乎是氣力用盡了。

我看見自己的長影映照在斑駁的牆上,像一道細瘦的鬼魂。

差不多可以開始了。

右手探入外套底下的槍套,我緩緩掏出那把黑色的手槍,將槍身遞到女人的眼前。她身子又是一抖,側過頭猛盯著我,全身三度劇烈晃動,整個床舖嘎嘎作響。

我將槍口湊近她的太陽穴,用力一頂,食指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輕輕扣下板機,那緩慢的速度,彷彿時間停滯。燭火微曳,映照在牆上的兩人身影,深邃幽暗。

輕扣板機的食指猛然放開,發出一聲彈響,女人的頭劇烈顫動,她急喘著,垂下的長髮更加散亂。她猛力扯著繩索,不斷發出低沉的呻吟聲,麻繩在她的手腕綑出血絲。如果此刻拿走她口中的破布,她應該會放聲尖叫,釋放所有積壓的恐懼。

握著槍柄,我又將槍口抵住她的額頭,做了一樣的動作,緩慢扣下,彈開;再來又是太陽穴,宛如慢動作重播,如此反覆十來次。

似乎是放棄了掙扎,她的頭低垂著,身體由劇烈的顫動轉變為微弱的抽蓄,兩隻眼眸在黑髮的半遮半掩下,已然失去了神采;一圈濕濡滲出,散出一點晶亮。

我立刻放下手槍,伸手從床底下摸出準備好的藍色玻璃瓶,扭開瓶蓋。我半跪在地上,彎著上半身,傾身向前,用右手提起方知涵的長髮,緩緩地將她的頭轉成側面,旋轉將近九十度,讓她的視線看向左側邊。左手則小心翼翼地將瓶口湊近她的右耳下方。

方知涵繼續抽動著,雙眼緊閉,她應該已經掉入壓抑的瘋狂狀態,不斷抽蓄。由於轉成左側面的關係,此刻她的左眼在右眼上方,兩眼溢出豐盈的淚水。右眼分泌的眼淚直直落下,掉入我左手中的空瓶;左眼的眼淚往下滴流,流經鼻樑,繞過、或直接流過右眼,再落下;有些淚珠凝聚於右耳,不過最後都直直落入玻璃瓶中。

那是恐懼與無助的淚水。大部分的人在未知的險境下都會分泌的液體。

在幽微的燭光之下,我注視著那淚珠滴落的瞬間,時間因靜謐而停擺,淚水滴下的動作也化成慢速,緩緩、慢慢地在空中移動、掉落,撞擊到瓶底的水灘,碎裂成無數晶瑩的細片。

我注視著這一切,直到女人眼淚乾涸,停止抽動。我放開提著長髮的右手,任憑她的頭顱垂下,接著旋緊玻璃瓶的瓶蓋,小心翼翼地將瓶子擺放在地板上。我將小木凳推往床腳,再度提起女人的頭,將它枕放於木凳之上。她微微睜開雙眼,微弱地呼息。我很驚訝在歷經這一切之後,她竟然沒有昏死過去。

我站起身,她那已經失去靈魂的眼眸,跌跌撞撞地跟隨著我。

「你會想知道,」我開口,感到喉嚨乾渴,「我爲什麼這麼做。」

她血紅色的雙眼倐地睜大,似乎訝異於我突然開口說話。

「你會想知道,」我繼續說,「我到底是誰。」我的右手緩緩探往脖頸,摸著面罩的底端,「我真的很想讓你知道這兩個問題的答案,並親眼看見你知道答案後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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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第一位作品刊登上世界最權威推理刊物《艾勒里‧昆恩推理雜誌》(EQMM)的實力派作家 林斯諺 十年蛻變成熟力作──

作者簡介

林斯諺

嘉義人,中正大學哲學研究所畢業,現就讀紐西蘭奧克蘭大學哲學博士班,研究領域為文學與藝術哲學。台灣推理作家協會成員。從2005年出道至今,於推理創作領域奮戰不懈,對推理小說創作懷抱無限夢想與野心。

曾獲第一屆人狼城推理文學獎(現改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徵文獎)佳作及第二屆首獎、第一屆推理小說評論獎佳作、第一屆島田莊司推理小說獎決選及第二屆複選入圍、第一屆華文推理大獎賽二等獎、金車推理小說獎複選入圍。

已出版著作有《尼羅河魅影之謎》、《雨夜莊謀殺案》(小知堂文化)、《冰鏡莊殺人事件》、《芭達雅血咒》、《無名之女》(皇冠文化)、《假面殺機》(要有光)、《霧影莊殺人事件》(要有光),短篇作品多發表於中國《歲月‧推理》及《推理世界》等雜誌。

臉書粉絲團:林斯諺

淚水狂魔
作者:林斯諺
出版社:尖端出版
出版日期:2015-05-12
ISBN:9789571059617
定價:260元
特價:88折  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