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都人生 鹽埕市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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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引言:風櫃來的人

一、港邊

引水人話領港

遠洋漁業的古老辦公室

克朗德美術館

鐵道人生

航行的終點

二、岸上

鐵道旁的理髮店

南來北往永義安

刻度點點滴滴,名人鐘錶

做一襲繁華憑弔,隱身國際商場

大自由鞋廠

金仔街的秘密生活

小五金街閒話家常

美麗之外,正美禮服

小王子的眼睛

後記

試閱內容

【書摘】

1.引言

移民的磚瓦

鹽埕區的東北端在日本時代稱為北野町,意思是北邊的野埔,也是清朝統治時的鹽埕埔庄,目前仍保有一九三○到七○年代的街屋、販厝和街道,從住商混合的市場、旅館和店鋪,能窺見過去鹽埕繁榮及地方建

築的美學。

外公的家在北野町,位於現在的鹽埕分局對面,280號。興華街與北斗

街一帶,是一幢五連棟的街屋,那裡集中各式風格的建築立面與形式,但連棟的角屋因為道路拓寬而拆除。對面的空地原是七年前被夷為平地的日式宿舍,在以水泥和柏油灌漿前,可以尋找到愛河中游「台灣煉瓦株式會社」所產的TR磚 。

我們家也是用TR磚蓋起,前後兩棟並連,前面的建物大約是戰後建造,半木磚的兩層樓建築,目前仍是水泥瓦的舊屋頂,樓板也是以木料造成,在騎樓往上一望便可以看得清楚;而後面的建物是鋼筋混凝土的三樓透天,是在七○年代整排街屋共同增建,同時削去斜屋頂的後半部打通而成,有典型的鐵鍛窗框、水泥磚和磨石子等樣式。

「許龍甲」是外公的名字,這裡是外公的起家厝。我和妹妹在鹽埕這裡度過一段童年。外公是那一代澎湖人移民到高雄的縮影,也是高雄港繁盛時期的記憶。念研究所的時候我回到家鄉,由於外公過世後,只剩下年邁的外婆和一位十年的老房客同居,我便決定和她同住。但安頓好後,大阿姨接走健康欠佳的外婆,老家突然顯得空蕩;對街日式宿舍的景觀也全部遭到拆除,成了待價而沽的臨時停車場。

一連串的變化,我開始在房子裡找尋任何過往舊物的親切感,好像身體裡有一把溫度計,探測記憶留下來的餘溫。藉由整理外祖父母的過去,聯繫起家族和城市的發展脈絡。

就從外公的偉士牌說起吧!早上五點,隆隆的發動聲透過淡藍色的鐵殼響遍街巷,外公會帶著我去西子灣看日出(長大才知道西子灣沒有日出)。不過,至少是海。也是長大才想起,那一望無垠的台灣海峽,滾動了外公血液裡的浪頭,不曾停下。

大樹下的萬興家族

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年),外公在澎湖風櫃下的望安島出生,他的大伯是那裡的聞人,許英木,因為家族設有「萬興中藥行」,以草藥替人治病而受到鄉親的肯定,據說澎湖唯一的「水黃皮」老樹就是他為了研究漢醫而引進種下的。目前還有一座家族先祖許知肇在清朝道光、咸豐年間建立的「萬興石滬」,由他修建後延用至今,現在已成為澎湖縣列管的古蹟。由於外公的父親及長兄早逝,很快便成了戶長。昭和十二年(一九三七年),外公受完公學校的教育後來到台灣,在台南和外婆結婚再來到高雄。那個年代的高雄已具備各種新式的建設與工廠,提供相當多的工作機會,吸引許多澎湖人來到高雄謀職。

外婆的家則在高雄縣大樹鄉賣餅,家境算是不錯,外公外婆結婚之初,親家偶爾補給一些柴米給這對小夫婦過生活。婚後,他們先在繁榮的旗后街短暫居住,後來隨著城市的發展和擴張,到了南鼓山哈瑪星,然後再到鹽埕。外婆曾說過二戰時,她抱著大阿姨在躲避美軍空襲疏散時,被碎彈炸傷了手肘;二二八的慌亂中,也曾就近躲藏在朋友家中。事實上,外公還曾在三塊厝,陳其寬設計的聖保羅教堂前買下一棟新屋,只不過外婆迷信,一起拜拜的師兄說家裡廳堂的公媽廳被教堂斜角的屋簷煞到,短居不到兩年,就遷到鹽埕。因為房子是二次轉手,所以人家總會笑外婆是「新厝換舊厝」!這幢老房終究成為外公的六個女兒陸續成長的處所;也成就了他的事業與婚姻。

店面、通鋪、公媽廳

戰後,市民的生活普遍艱辛,外公將房子分租,一樓店面租給「夜東京」美容店,在巨大的手繪橫幅看板上,有兩個時尚的日本女人肖像,中間俐落地寫上美術字體,磚柱上還有一張外公擔任鄰長的藍色鐵牌;而二樓面街的兩個房間租給單身勞工居住。外公外婆則在房子後半增建的部分,以檜木浪型隔板劃出生活的起居空間,三樓是六個姊妹的開放式書房、通鋪和公媽廳,還有一個偌大的陽台。老屋的空間型態至今沒有太大變動,只有陽台成為一處小花園和洗衣間。

印象中,由於店面出租,內外領域以隔間區別,所以我們都是從後巷的門道出入。過去,外婆還健朗的時候,會在後門前的一塊空地擣衣;廣東來的老兵租客會搬一張折疊躺椅看章回小說,邊巷處則是外公圍起來的小小果樹園,後來因為占用到公有地已經移除。更早前瓦斯仍未普及時,牆邊的竹籬笆旁還堆放圓柱狀的煤球作為灶腳的燃料。

不過說到炊事, 一樓的後半部沒有分租, 作為餐廳和廚房, 有兩個灶,外婆和房客各自獨立使用。我們喚「黃伯伯」的老兵房客燒了一手好菜,他在高雄中山路上的粵菜館工作之餘,有時也會邀請我進去他的房間用晚餐。那房間的氛圍和其他房間完全迥異,一張偌大的雙人床占了七坪空間近二分之一,再加一張圓飯桌、書桌、電視及衣櫃就幾乎填滿了。門後貼著日文雜誌上撕下來的泳裝美女照,木地板則鋪著陳年的伊斯蘭地毯,老舊的冷氣把飯菜香吹滿整個斗室。不得不提到他特調的辣椒醬油,油亮、香氣濃重,沾什麼都好吃。有時黃伯伯也會帶我們去百貨公司買些玩具,但總是要在回家前藏好,免得被外婆數落我們向黃伯伯「揩油」。

賭間與倉庫

外公的職業是商船的跑船員,職位最高曾經當到大副。受限於工作,必須長期在海上。媽媽說在她上高職以前,外公海上航行的時間較長,大約兩年才能回來一次,甚至在她結婚那整年都缺席,是她心中不小的遺憾。外公工作時,外婆總喜歡打牌。作為船員的妻子,先生長年在外,能打發時間的休閒活動就是打牌,有趣的是,不識字的外婆,除了自己姓名以外,麻將上的圖案和文字是最熟悉的符號,小賭的習慣與技能就是在那個時候培養出來的。

也因此,年幼的媽媽和阿姨們,不只要分擔家務,更需在外公返國時隨時警戒,在他抵達家門前把外婆從鄰居的牌桌上叫回來,若有些許耽誤,可會害得外公外婆吵架,姐妹們也會遭殃。而六姊妹在三樓睡的通舖,雖然有木板隔間,然而上面開著一排日式花紋的木氣窗,外婆生氣時,就算阿姨們立刻躲回房間將房門緊鎖,但是外婆也不是省油的燈,搬張椅子墊腳,便可以從氣窗將藤條掃把等長棍伸進去揮動,亂打一通,常常殃及無辜。小時候,我也同樣在外公遠行時、晚飯過後跟著外婆到巷口的日式建築裡打麻將,那房子現在還保留著,狹促的走道挨著和室拉門,暈黃微弱的光線和洗牌聲陪伴睡眼惺忪的我入眠,直到子時

才被外婆從疊蓆上喚醒,牽著她微溫的手回家。

戰後,由於出國管制加上進口物品的限制,舶來品極為罕見,也造就五福路和七賢路上的「堀江商場」。商場中百貨雲集,加上鄰近設有流籠的吉井百貨,第一間有手扶梯的大新百貨,以及國際商場、亞洲戲院等,是消費娛樂的中心。外公後來轉做短程的航運,大約一週返家一次,媽媽說這幾乎沒有薪水,但可以從香港、韓國和日本等地帶回許多民生用品及奢侈品銷售。其實,岸邊都有管制,那是遊走在法律邊緣的半地下經濟,於是招待海關人員喝酒就成了潛文化,年歲懵懂的媽媽就曾跟過外公上酒家應酬。

後來, 外公與朋友在真愛碼頭一帶的沙仔地租了一個小房間充作倉庫, 每每船班回到蓬萊商港, 媽媽和阿姨們便牽著自行車接應, 以躲避員警的追查。從路燈底下到了置貨的小房間,外公和朋友約五人左右, 迅速將身上的「貨物」卸下,那包括七、八件內褲、半打內衣、雷朋墨鏡、都彭煤油打火機、高級綢緞、各類藥品、洋酒和蘋果、水梨等這類高價商品,準備兜售給「堀江商場」裡的店舖。更早之前,外公還會帶魚肝油和飛燕牌煉乳給成長的孩子養養身體,那是昂貴又奢侈的補品,但魚肝油不是我們記憶裡白色的軟糖,而是有著魚腥味道的膏狀黏稠食品,用來沾煉乳更好吃。媽媽總是笑著說:「強健的體魄和基底就是那時打下來的!」

卸下的走私品,阿姨需要詳實地記載在記帳本裡,才能算清獲利,一上架就會被南台灣各地來的旅客買走,非常搶手!後來,因為改由「販仔」收購,或中盤商人指定利潤較高、較好的商品,直接將國外帶回的水貨交給這些公司,甚至可直接轉售臨近的百貨,才逐漸結束這種夜間追跑的活動!媽媽和阿姨高職剛畢業,因緣際會下,向叔公承租了一間在「堀江商場」裡的空店面,叔公銷售玉飾和普洱,她們則販賣衣服和飾品,雖然時間不長,但身在六、七○年代最風光的商業區裡,那是一段最鮮明的記憶。

家族相簿

外公在生活逐漸穩定時,買了一台相機,紀錄休假時的生活和旅行。老屋裡的家族相簿有眾多的黑白照,加上族譜、戶籍謄本、各年代的異國錢幣,彷彿能拼湊出家族在島內、環太平洋移動的路徑。小時候,喜歡靠在外公身邊聽他說照片裡的故事:圓山動物園、木柵指南宮、野柳、愛河;或是甲板上的積雪、印尼公海、美國豐田商港;在日本東家作客和韓國市區的旅遊。外公在許多照片後都留下文字紀錄以免忘記,而衣櫥裡一張在夏威夷和日籍比基尼辣妹的合照,則不小心讓外婆打翻一地醋罈子。

八、九○年代,三個女兒陸續和船員結婚,一位阿姨在「夜東京」習得美髮技術後,舉家遷往中南美洲。外公則放棄了船員資格,和大姨丈改在香港經營翡翠貿易,我依稀記得十歲前曾經去九龍找他。當時他住在一個六坪大小、有上下鋪四張床的「間仔」,那是專門租給往來兩地的商人的便利投宿單位,空間狹窄得比大學宿舍還要緊迫,甚至可說是克難。而因為外公經營玉店,我小時候總是能輕易地得到玉鐲,撞壞摔碎再換一個,好像廉價玩具不懂珍惜;也是這個時期,鹽埕區的大新百貨與崛江商圈往東轉移到前金,成了大統和新崛江,是年輕人新的流行中心;後來,五阿姨在那新興區域的小小空間,開了一間販售自己出國

採買的公仔和潮服的店,名叫宇宙。

五年前,鄰居一場暗夜的大火差點波及我們的老屋,消防水車由屋外澆灌才有幸保存現狀。前年,外婆以九十二歲高壽離開人世,祖先牌位及佛廳的神像遷移到大阿姨家,家族成員回來坐坐的機會更少。除了店面換為加水站,樓板幾處混到海沙的水泥塊崩落以外,格局並沒有太大的變動,但就是覺得少了些什麼︙︙。好像這座城市透過建築銘刻的昔日記憶,隨著歲月逐漸模糊,只剩下小吃美食讓人記得。

這棟房子是起家厝、是見證婚姻的廳堂、是三代同堂的家,也是情感的避難所,更是家族在高雄的起源。當我回到高雄,循著幼時記憶裡和外公在鹽埕的腳步,摸索那一代人的足跡,聯繫起港口與城市的過去、現在及未來。因為回到高雄的生活、因為在老屋中的日常,發現了藏在鹽埕巷弄中的時間刻痕,這一塊小小的三角地帶收藏了高雄的各種年代,四○年代的建築、五○年代的招牌、六○年代的商品擺設、七○年代的菜單,俯拾皆是。

同時,另一種焦慮卻追著老城區而來。

整條公園路大五金街的大規模拆遷,大智大義市場的遷移,高雄港站的停駛,大舞台戲院、數不清的老房,曾經在時間中停格的老城區受到注目,開始大規模改頭換面。當我們剛拍下寫下「什麼」,而「什麼」

就已然消逝,老城區用了各種方式召喚了我們:「快點!」「快點!」催促我們記下。

與此同時,我們穿梭在城市之間,漸漸地又增添幾個熟悉的面孔,他們有的長年做同一個工作,將勞動的紋路銘刻於臉上的皺褶;又有幾個人,大約跟我們年紀相仿,帶著一點迷惘,被老城吸引,想盡辦法要在這裡繼續生活下去。

這本書大約是這樣開始的,追尋與發現,海風吹拂之下,城市變化得太多太快,於是我們在後頭苦苦追趕,相信許多過去了,但,總有一些還在,還在繼續。

引水人話領港

高雄港邊

高雄港是台灣第一大港,全台灣二分之一的航運量來自這個百年良港,從一個小潟湖海灣,到現在可以停泊萬噸級以上的大船,更有著雜貨碼頭、貨櫃碼頭、散裝碼頭、榖類碼頭。此外,客輪、軍艦、港務、工作碼頭也一併在內,多少人靠港生活,靠海討海。身為高雄人有個樂趣,就是去高雄港看大船入港,這些大船遠看壯觀,近看則好似一座小島,如何駕駛這座小島前往他方,如何讓這座小島回到陸地,是這個港區的每日作業。西子灣外頭有個大大的LED看板,會顯示O或I,O表示有大船出港,若是I則是大船要進港。大型的貨輪或郵輪要出港時會大聲鳴笛,提醒其他的中船小船都要閃遠一點。住在港邊有時一大早就會被鳴笛聲吵醒,鳴笛不像按汽車喇叭,一、兩聲就結束,一旦大響,至少也要幾十分鐘。而每年的十二月三十一日午夜十二點,齊聚港口的各國船隻也會一起鳴笛,以鳴笛聲共同慶祝新年到來。

某個高雄常見的熾熱中午。穿過高雄港的紅色大牌樓,向左轉,在港務局的對面,有一座小小的兩層樓建築,招牌上寫著「高雄港引水人辦事處」。一樓的辦公室後方是木板製的高雄港區圖,港區圖橫跨鼓山、鹽埕、苓雅、前鎮、小港,小小的白色船型磁鐵,一艘艘停在圖上,磁鐵上還寫著不同的船名,港區的現況具體濃縮在這面牆。我看著那些白色磁鐵佈滿港區,心裡想著,這些船來自哪裡?帶來了什麼?又是誰把它們帶進來?

三代討海,終出領港

與我們聊天的引水人辦事處丁漢利主任,有著黝黑的皮膚,聲音低沉有力,每一句話都中氣十足,對於我們突然到訪,他誠摯以對,說起海上生活,隨便抖抖都是一身精彩。他一家三代都在海上討生活,從小就知道「引水人」這個行業,這個行業可以說是討海人的頂點,需要經過重重關卡,但最後能夠通過引水人考驗的可說是鳳毛麟角。

丁主任念書時成績很好,原本以為未來與大海無緣,不料聯考失利,本來想要重考的他,因為哥哥的一句話,進入海洋大學就讀。畢業後考上航海人員特考,從三副開始當起船員。三副的英文是Officer 2 ,和水手不一樣,有自己的房間。當其他船員打牌玩樂,他就躲在房間裡認真念書;船停泊在港口,其他船員去玩、把妹的時候,他則是去找船舶或機械的相關資料,有計劃地準備每一階段的考試。

第一艘船對每個討海人來說,如同初戀般帶著點甜美心酸。一九七四年, 丁主任的第一艘船名叫「永順2號」, 是一艘前往香港的近洋船隻,來回時程約一週。當時他還是實習生,第一次從基隆外海出去,大颱風才剛經過,浪還非常大,整個船搖得天翻地覆,所有人都吐得一塌糊塗,慘到「甚至有人要用繩子綁起來,不綁住他會跳海」。

這個人已經不想活了,吐到沒有求生欲,吃不下,二十四小時一直在噁心,到最後吐出來都是黃色黏黏的東西,胃液膽汁通通一起出來了。

吐到洗臉的那個肥皂香味都不想洗掉,因為只有香味的提醒,才讓人曉

得還活著的現實。「在海上,時間像一把刀,一刀一刀地凌遲每一個身在其中的人。」

一字一句,他緩緩道出海上的孤獨。船在遠洋,固定的空間、固定的人,除了孤獨還是孤獨。沒有電腦與網路、電視,那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年代。

「就是這種環境,會讓你成功也會讓你發瘋。」

直視著我們的眼睛,他這麼說。

順風

多年後,丁主任成為船長,身為船長就多了些選擇權。他說:「可以選船、選船員、選船東。當然,你選,人家也要選你啊,所以後來日本都指定要我去,很多船家指定我。講句不好聽,就像紅牌舞女一樣,人家指定你,你就去。」

喜愛冒險與挑戰的他,每次出海都專挑不一樣的任務,從裝載大原木的原木船,汽車、散裝、冷凍,到高達十幾萬噸的油船都嘗試過。貨不一樣,船種不一樣,學問就不同,裝汽車和裝香蕉所需的知識天差地遠。

香蕉船要熟知生物冷凍的技術、控制時間與溫度,首要任務是橫跨一整個大洋,但香蕉仍能保持綠色。汽車船則又是另一門學問,汽車要一部一部開進船艙,船上的空間非常珍貴,必須善用每一寸空間又足以讓車迴轉,一台車要剛剛好能開進車位,又能剛剛好出得來。這個任務事關空間邏輯和數學,每種任務都需要清楚的腦袋。

神采飛揚地談起過去的任務。有一年冬天從歐洲航行到美國,他的船和一艘瑞典的汽車船同時出港,目的地是同一個港口:紐約。瑞典船大概只下水一、兩年,但他的船已經快十年了,相較速度,就像是腳踏車對上摩托車。雖然比對方先離開港口四個鐘頭,但對方的船卻從後面迎頭趕上,咻一下就追過去了。

而當船一出港,北大西洋的冷氣團就從格陵蘭出現,丁主任的船對著氣團筆直前進。一般來說,船隻都閃氣團閃得老遠,因為北大西洋的氣團如同一個大型氣旋,等壓線的密度極密,表示高壓氣團內的風浪極大。偏偏丁主任讓船直行而去,讓大副二副都嚇傻了。

「怕什麼?船長我這麼年輕都不怕了。跟我跑,露一手給你看。」

那是種很特別的航海方式,他的語氣中帶了點迷濛。

將自動舵全部放掉,以手動操作,一百公尺、一百公尺的轉航向,以時間換取空間。只要撐過那兩天,高壓氣團通過以後,強烈的順向風就來了,十幾級的風會像放風箏一樣,將船吹著跑。那一趟航行幫船東省了七天的油料與船期,金額超過三百萬美金。

特殊的航海要依靠人的智慧,甲板部需全部手動操作,讓船保持平穩,在搖晃度最低的情況下開船。當一波浪像山一樣打過來的時候,就以四十五度角切上去,隨即再切過去,接著又轉彎,又四十五度滑下來。完全仰賴眼力和長達幾個鐘頭的專注力,對開船的人來說十分辛苦。汽車在浪大搖晃時會滑動,就算有手剎車也沒用。因為手剎車有限度,一旦船搖起來,超過三四十度的時候,斜度就會增加,加上重力衝擊,不是平穩地搖,而是強力晃盪。

一整艘船都是汽車,又晃得厲害,如何讓這些汽車毫髮無傷的到港,就要看船長的經驗了。丁主任的方法是用皮帶,越拉會越緊,材料則是降落傘的材質,重量非常沉。一輛車子用四根皮帶勾緊,當船搖晃時,汽車還可以保持平衡。但在真正大浪的時候,皮帶還是有斷掉的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請水手部停止例行保養工作,兩人一組去巡視船艙。要是帶子斷了,就必須馬上更換。因為只要有一部車失去控制,那同一層的一百多部車就完了,會開始一部撞兩部,兩部撞四部。到了這個時候,人再去巡視也來不及了,且也可能受到車輛擠壓,所以當船艙裡都是車子在移動時,是沒人敢進去的。

最後,丁主任的船比對方早到七天,而且船上一部汽車都沒壞。憑著對氣候的了解,讓大氣像一雙手全力推著船前進,熬過逆風的那幾天,接下來依靠一路順風讓舊船超過新船。此趟航程,除了一點賭注和冒險,更多是對大氣、洋流、船隻的全盤掌握。

進港

考上引水人成為領港,已是多年過去。談到現狀,丁主任說著使用網路就可以看到港口的狀態。過去的引水人都會在辦公室準備,領完一條船回到辦公室,大家聊聊天:「你剛剛那條船,好危險啊。」互相交換心得,全部的人分成兩班,一天可以看到二十幾個人上船、下船,上來、下來。現在則不同以往,領港完就各自回家,辦公室裡冷冷清清的,除了職員外,已經不見引水人的身影。

一般來說,進港大概花費兩個半到三個多鐘頭,出港則大概一個半到兩個半小時,十點鐘上去,十二點下來;四點鐘再上去,六點鐘又下來,然後下一班是九點鐘,中間兩三個鐘頭休息補眠。

大船入港是個綜合性的工作,船在外海就要呼叫引水人上船,計程車將引水人接到小艇碼頭,讓他上小艇行駛到外海,接著爬繩梯上貨輪;而幾萬噸的貨櫃船馬力強大,進入碼頭不好控制,則要靠拖船拉進港口。船上是引水人,海上還有拖船幫助轉向,如何協調合作也是引水人的工作之一。另一方面港務中心也會監控港口動態,讓大船小船依序進入港區,不會在狹窄的出海口撞成一團。等到大船出港,也需要引水人上船指揮。

丁主任剛開始執勤時從較小的船開始,累積經驗後才操作大船,前幾年精神大多處於緊繃狀態,每次領港都戰戰兢兢面對不同的狀況。譬如高雄港的過港隧道深度只有四十公尺,在某些地方港深不夠,若大船吃水三十八公尺,又不熟悉航道,就很容易擱淺。情景有如將汽車開過狹窄巷弄,不過這裡開的是一座浮起來的小島。

領港工作不分日夜,也不管天氣是否良好。冬季的高雄港有旗津島阻擋惡名昭彰的東北季風,不如基隆港的刺骨寒風,但夏季仍有大小颱風帶來的大風浪。從小艇到船上只能依靠細長的木製繩梯,高雄港常見萬噸以上大船,因此繩梯高達數十層樓不足為奇。而船和船之間不時搖晃碰撞,大船跟小艇比起來,就像是一面山牆和小車,彼此行進間很容易夾到人,不小心在爬繩梯時掉進海裡,很可能被大船的螺旋槳捲進去,所以引水人必須抓緊時機爬上去,等到上船的那一刻才算安全。引水人值勤時也必須全神貫注,否則兩船相撞或者船隻漏油,甚至出人命都可能發生。

領港的這兩個小時,等同於半個港口都由引水人運籌帷幄,港口的秩序依靠引水人當守門人,擔負起港口安全與國家門戶的責任。時間帶來了經驗值,現在的丁主任形容領港:「上船就像喝下午茶,很輕鬆愉快,跟船長談笑之間就可以把船靠好。」不過,「上岸」好多年了,對於海上的生活,他覺得有好有壞。人在成長的階段,離開陸地是一個過程,年輕時到處闖一闖,時候到了,想家,又會再回到陸地上。問他還想念船上的日子嗎?他笑了笑:「會啊,尤其跟老婆吵架的時候。」看遍大風大浪,回頭望向停泊的港灣,表情倒是十分溫柔。

鐵道旁

鐵道理髮

「鐵道理髮」是鹽埕在地人帶我們去的。當時曾詢問鹽埕有哪些當地人才知道的景點。過了幾個星期,他才想到比較確切的地點,帶我們去看了藏在大溝頂巷弄間的林迦古厝,接著一起探訪這間鐵道理髮。騎著機車,從堀江商場後方的必忠街穿過七賢二路,可以看見巷弄兩旁一些可愛的老房。

記得第一次去,鐵道理髮還隱藏在眾多鐵道宿舍與警察局之間,一棵好大的榕樹上綁著招牌,簡單的白色油漆木板上手寫的兩個紅字「理髮」, 另一棵大樹底下用水泥堆疊出一個高度, 藏著小小的防空洞入口,往後一點有一座磚牆寫著理髮二字和一個箭號,右手邊四線道的大公路橋就這樣大面積穿過這個區塊,連接鼓山和鹽埕兩區。

鐵道理髮的後頭,是已經停駛的高雄港站,空蕩蕩的鐵路上少了火車行駛,三十六軌的開闊鐵道長滿了小花,曾是亞洲第四大的港邊鐵路群,現在極為安靜。夕陽西斜的黃昏,我曾經和友人在鐵軌上漫步,頭頂上是高雄難得的大片天光,日夜交錯的片刻,昏黃裡帶著明亮,我們一邊閒聊一邊穿梭在鐵道間,褲管不時黏上扎人的「恰查某」,附近高雄港車站的辦公室早已荒蕪,隱沒在大樹之間,任由野狗占據。

背對著大安街,站在鐵道上,左手邊是高雄港邊倉庫與遠處的港灣,偶爾還能見到停泊的大船,正對面是綠色的壽山,倉庫旁的鐵路就這樣向著陸地與海上延伸,我想像著這條鐵路連結到台灣的最北或者最南,將海上的貨物輸向陸地,將陸地上的物產送往他方,稻米、檜木、香蕉,或是水泥、飼料和石油。

再次來訪已經是一年多以後,那是颳起東北風的季節。

失去遮蔽物的空地強風呼呼,二樓半的警察宿舍、日式平房前被填上水泥或者植上草皮,鐵道旁圍起鐵皮,原有的南北號誌樓,也因為施工被拆掉一座,倒是孤零零的日式黑瓦舍中,理髮的招牌反而變得清晰。

原本居住在宿舍的鄰居都跟著遷走了,這片有樹圍繞的小空地,只剩下這間理髮店。即便如此,理髮店的阿桑仍決定每兩年打一次約,繼續守在這裡服務老客戶。

我們到的時候,精神奕奕的阿桑正在為男客人洗頭,洗手台設在玄關,上方還有棵大樹,客人坐在椅子上俯下頭讓水澆淋,阿桑微笑向我們點頭招呼。這是間開業四十多年的家庭理容店。

我問起上次在戶外看到的大型木製鳥籠,簡單釘成的淺藍色木作,上面還種著許多漂亮的蘭花,阿桑說:「被怪手挖掉了!原本有說要留呀,但是怪手一來就揮到了。現在這個地方我就跟鐵路局租,不租的話,市政府又要叫鐵路局來拆掉,先租兩年囉。」

我做這行已經很久了

院子因為圍牆打掉而顯得開闊,我們徘徊一陣子便走進房子裡躲避又乾又冷的東北風。

這裡空間不大也不小,整齊的放了三張鋪了絨布的傳統剪髮椅,但通亮的房間顯然重新裝潢過。牆板上的鏡子前和置物台擺滿了露華濃、不老林等瓶瓶罐罐,桌上的工具看來都有一定年紀,剪刀、刮鬍刀,還有一個竹節桶,裡頭放著各種尺寸的挖耳棒,金屬的、竹製的、還有鵝毛絨的,空間裡混合著刮鬍水和髮油的氣味。阿桑正忙,要我們坐在一張木製的月台候車椅上等待。椅子的椅背露出兩三種重複塗刷的油漆塗料,邊緣則是被人體的油脂磨得光潔漂亮,牆上還掛著木製金屬板的SEIKO 擺鐘,忠實地轉動。

「外面的月台椅賣掉了,剩下裡面這個,有人跟我出三千塊,外面那個怕以後要搬家也搬不走啊。」

阿桑從容打理男客的頭髮,再替客人抹上刮鬍泡,一會兒和客人或我們閒聊,一會兒又專注在自己的工作裡。隨後,腳步微微踉蹌地,緩緩走去拿了盞橘色立燈對著客人的耳朵照,又搬了把樸實的老圓板凳挨近身坐下,老花眼鏡下的眼睛炯炯盯著耳內,很快地夾起一片驚人的耳垢,秀給我們看,彷彿得到某種戰利品的自信,直盯著我們的眼睛笑一笑,再彈落地上。

「我女兒四十六歲了,」阿桑說:「所以我做這行已經很久了。」

約莫五十年前,阿桑起先幫一家理髮師傅做飯打雜,也教其他人作菜,她一邊幫忙做家事,一方面則默默學習理容技巧。「我想說我不能一直煮飯,我沒讀什麼書,就來學這個,我教他們煮飯,他們教我理髮,後來就自己作。」當她第一次幫她的父親理容時,大家驚訝地發現她已經默默學了幾招。

二十歲左右,她嫁給了當時在鐵路局服務的先生,也是卓伯伯的好朋友——火車伯。火車伯和卓伯伯打通關節,用高雄港站旁的廢料蓋起了這間小小的理髮店,招待了來自各方的客人。彼時港口充滿了南來北往的人,專做男仕理髮的她,為高雄港站的職員刮鬍,也替許多剛靠岸的船員洗塵。遠洋漁業一趟要三年的時間,船上的生活雖倚靠大量勞力,但用水極為拮据,淡水在船上是珍貴的資源,好好洗澡對船員來說是種奢侈,除非下雨,所有船員可以到甲板上淋個痛快,通常靠岸時多半灰頭土臉,也因此在港邊的鹽埕與鼓山一帶多的是大型澡堂、理髮、理容,好讓這些船員一下船就能清理門面、梳洗乾淨,清清爽爽的去見久違的老婆、家人、情人。台灣人、日本人、美國人、菲律賓人、印尼人,客人來自各方,阿桑在這個港邊的小店面,一守將近四十年。

到現在,老牌的男仕理容依然生意興隆,就算高雄港站已經撤離,小店已經有女兒幫忙接班,還是有不少老客人指名阿桑,問起原因,也就是一句:「習慣了。」許多人還每個月定期報到,從黑髮修到白髮。

店裡隨時備著一本厚厚的家庭相簿,阿桑示意我們可以翻開來看,裡頭有著她在美國的孫子和兒子、媳婦,在鏡頭前好好站著的全家福,背景是美國的大房子,寬大的草坪,獨棟的住宅。關於店裡的畫面反而不多。我們一邊和阿桑聊著她的職業與人生,一邊看著她以橘黃色毛巾擦拭老客戶的臉頰和下巴,阿桑說她要七十歲了,但一個動作接著一個動作,雙手可是沒有一點遲頓。

她轉身拿了一架鋁製的老式吹風機,將插頭插在絨布座位旁的插座,再以扁梳抹上髮油,慎重地替老客戶吹出一個油頭造型。這整套的理容程序,大約需時四十分鐘左右,老客人和阿桑聊了一下,對於我們頻頻拍照充滿好奇,還問說:「是要上電視嗎?」離開前仍不忘和我們打聲招呼再走。

掏耳朵體驗

客人走了,怡志自告奮勇想體驗掏耳朵的感覺。他說小時候也曾趴在媽媽的膝上,側著頭讓她以簡單的黑色髮夾掏耳朵,當冰涼鐵髮夾在耳壁裡輕輕刮過,與耳道發出極細微的共鳴,還是小朋友的他唯有緊緊閉上眼睛以逃避這種感覺。

阿桑用檯燈照了照怡志的耳洞,我在旁邊探頭探腦,只看到黑黑的小洞。「勾耳孔,恁少年,血路好,沒有什麼耳屎,剛剛那個客人,這次還比較少,之前好多,有的老人,好大一塊(比了自己的一節指節)。恁不用挖,阮幫你省這五十塊。」阿桑說她也會自己掏耳朵,但左耳開過刀,有時還是會找其它人幫忙。阿桑很自豪,我在一旁也可以感受到她老花眼鏡後的敏銳,耳道裡那一點小小的耳垢都逃不過她的目光。

「恁甘有阿爸?阿爸還在不可以留鬍子,那樣看起來比阿爸還老,就是不尊重。下巴的鬍鬚我幫你剃掉,人中的就留起來,像日本人那樣,叫衛生鬚。」阿桑一邊念著,一邊順手就把怡志的鬍子刮掉。那可是他珍貴的留了大半年,但仍稀疏雜亂的山羊鬍,卻因為待在椅子上無法反抗,任憑阿桑快手快腳地剃掉。阿桑一邊講了個小故事:「阮甲恁講恁也會愛笑,以前有一個客人,很老了,伊鬍子留很長,下巴的很長,嘴唇上面的也很長,不過他很想吃麥芽糖,那怎麼吃?會沾到啊!所以我有個朋友就叫他用以前的牛奶餅乾,圓圓的那種有沒有?用那個夾起來吃就好。」

然後又過了一年。

鐵道旁的綠色鐵皮拆下了,少了討人厭的「恰查某」,種下各式顏色的波斯菊,還放置聖誕節閃亮亮的線燈,整個臨港線已經劃作鐵道園區,鋪上腳踏車道,下午經過的時候還會看見有人在座椅上躺平打盹。沒有行駛火車的鐵道恍若無用的長廊,跨越鐵道的陸橋也失去功用,大公陸橋拆除了,鐵道理髮旁的公園陸橋

倒是留了下來,但是不再讓車輛通行,現在就露出了大面積的水泥橋墩。曾被鐵路相隔的鼓山和鹽埕再度連結在一起,但是通往島嶼各處與他方的鐵路,反而斷成一節一節的碎骨,不再是支撐著港灣的動脈,部分鐵軌猶在的大片空地成為放風箏的熱門地點,每到假日總飛翔著各色鮮豔的翅膀。

之後,只要有機會經過這裡,總要繞進小巷道看看這座小店面。一起

來過的朋友這麼說:「這裡彷彿城市的邊緣,只要再跨一步就要掉下去

了。」這一小角,停駐著老樹、老房、小店,只需一眼就感到安心。

南來北往永義安

瀨南街上

座落於五福四路上的堀江商場是高雄四、五年級生的共同回憶,許多人都見證過商場摩肩擦踵的盛況,談起堀江就連結到許多阿姨叔叔的青春回憶,但現在這個商場,卻是一片悠閒。許多店家中午開店後,就在店門口坐著,看看電視,帶帶小孩,到了下午厝邊頭尾喝茶開講,招呼一下三三兩兩的客人,晚上吃個飯,就又到了打烊時間。狹窄的巷弄內是一間間的店面,大多三到五坪,樓上是住家或閣樓,一家人吃飯睡覺工作,就在這棟樓裡。現在許多店面都拉上鐵門,一年到頭都不曾開啟。

但若在其中晃晃,又會覺得堀江商場似乎停留在某一個時代,將過去的吵雜留在身後,不理會周遭的快速變動,以自己的節奏在時間之流中緩緩前進。

堀江商場曾是高雄最為著名的商業區塊,主要販賣舶來百貨。來自世界各地的貨輪會在鄰近的高雄港停留一個晚上的時間,卸貨完隔天又要出港,船進港的時間並不確定,但就算時間再晚,店家也要趕著進貨、點貨、當場現金交易,晚間十點關店後,常常還要忙到凌晨一、兩點,

而隔天一早便又有遠道而來的客人守在門口。當時收進來的貨可說是五花八門: 舊西裝、都彭打火機、洋酒、中藥、西藥、包包、化妝品、糖果,幾乎無所不收、無所不賣。高雄港邊從哈瑪星的一號碼頭、鹽埕區的三號碼頭,到愛河旁的十一號碼頭,停泊了來自世界各地的船隻。三號碼頭當時以外銷日本的香蕉船最多,因此有許多船員帶進日本貨。十一號碼頭停泊前往香港的船,進來的則多是港貨。

七○年代時的台灣正處於戒嚴時期,對外的管道封閉單一,既沒有進口商、代理商、跨國企業,也沒有連鎖超商量販店,外國貨就全靠這些小小店面輸入台灣各地。這行表面上生意風光,私底下塞錢給港警的事不時耳聞,派出所來商場巡視的時候,還要做做樣子,趕緊把貨收一收、拉下鐵門,偶爾也需要跟警察套套交情,靠著膽識和門路,才能做成獨門生意。

永義安就坐落在堀江商場旁的瀨南街上,很難定義這家店到底賣什麼? 從日本、香港來的餅乾、化妝品、衛生衣、肥皂、洗髮精、洗衣粉、拖鞋,甚至還幫忙客人到漢神百貨或好市多買貨,逢年過節還有人下訂老闆娘自己做的粽子或者年糕。

認識永義安的老闆和老闆娘,大約是在四年多前的採訪,傻呼呼的我們常常亂問問題,但老闆和老闆娘總是給予我們許多包容。現在到鹽埕,總覺得要進去打個招呼,買點糖果餅乾、老闆娘自己釀的醋,吃點老闆娘自己做的炒豆乾或是上樓和老闆娘一起看大愛台,吃她自己釀的梅子,順便閒聊一下近況,感受一下長輩的關心,像是跟自己的阿姨話家常。離開的時候除了自己買的東西,還會一併塞下盛情之下的其他糖果餅乾。

那時候,什麼東西都很好賣

永義安開店將近四十年了,來來去去大都是熟客,人一到店門口,老闆看客人的臉就知道他要買什麼,有的客人則是經過店門口,就會踏進來閒聊,走的時候順便帶點東西。最早﹁永義安﹂是賣瓷器、家庭小五金起家,叫「興隆五金行」,蓋了樓房給人算命才取做「永義安」。老闆的爸爸(一九二八年出生)十七歲時就在這裡工作了,老闆則是在這裡出生的,已經六十歲,他結婚後才開始接手店裡生意,完全接手是四十歲以後,之前則是由最早的老闆娘當家。

老闆談到店門口的這塊黑色金字大招牌,帶著有點驕傲的口氣:「多少錢你猜得到嗎?這塊招牌一萬元,三十多年前的一萬元很大。用很好的木頭,字是用金箔貼的,所以才能放這麼久。之前上面還有電話號碼,現在電話號碼都已經改了。以前是五碼現在是七碼。」

五○到七○年代,韓戰與越戰相繼爆發,鹽埕作為高雄港的主要港區並沒有缺席,當時協防太平洋的第七艦隊會停泊在高雄港,也因此美軍也常會來店裡光顧,通常是買禮物給吧女。老闆還記得左營海軍學校附近有個美軍俱樂部,有的台灣人嫁給美國人後,會將美軍用品拿出來轉賣,顯示美軍用品即便是二手,在賣場裡也很受歡迎。

那時老闆正年輕,商場生意興隆,每天八點就要開店門,有時六點多就有外縣市的客人等在門口,大多是來批貨回去賣的。沒有進口商的年代,南台灣的舶來品只有這裡販售,所有商品都奇貨可居。當時不論中國、香港、日本、美國、義大利來的貨,統統賣得很好,唯有韓國貨銷路較差。商場生意好到過年過節都不打烊,客人來去川流不息,整條街的幾個老闆累到要去診所打營養針,才能繼續撐著賣貨。

當時,貨品以稀為貴,價錢既高,來客多為經濟狀況較好的人,譬如建築師、律師、醫師,還有會計師,一般民眾則很少到商場採買。到了現在,情況有了極大的轉變,老闆講了個例子:「你知道嗎?以前船員拿過來的黑棗,一斤可以賣五、六百塊,現在黑棗五、六十塊而已,差了那麼多。以前中藥行只要賣一斤紅棗跟一斤藥材,就足夠一個月的生活,賣一瓶酒也夠生活一個月了。」

營業久了也會遇到小偷,「大概八年前,從後門跑進來。我們都在睡覺時進來的,從後面把鐵門撬開。香菇啊、鮑魚啊都拿光光,連我們在找給客人的零錢也拿光光,把抽屜的東西都倒光光。那時剛好要中秋節,店裡進了一些干貝,還有各國香菇,只有日本的香菇被拿走,干貝也都被拿光光。」小偷也算識貨,小小罐的鮑魚拿個幾罐就夠了,一罐鮑魚比五十包糖果還值錢。當時老闆全家在三樓睡覺,還是老闆覺得樓下燈怎麼那麼亮,才下樓查看,到了樓下,人都跑光了。事後回想前不久有一個陌生的男子來借廁所,可能是來探路的,光那次就損失十幾萬。永義安經營這麼久了,就遇過一次,但這條街每家商店都被偷過,後來大

家才決定在騎樓裝閉路電視。

百貨數不清

進口代理商出現後,東西漸漸沒那麼稀奇了,會來這裡的客人大多懷著尋寶的心態,找些市面上沒有的貨,小小的店面總是塞滿了貨品,堀江商場裡有些店把貨擺到連行走的空間都沒有,從地上到天花板都堆滿了各式商品。永義安的店面則是以玻璃櫥櫃分成左右兩邊,一邊是琳瑯滿目的糖果餅乾南北貨,香菇、干貝、鮑魚罐頭、巧克力、烹大師、杏仁粉;一邊則是化妝品、進口的衛生衣、內衣褲,還有個小冰箱賣老牌的彈珠汽水。

玻璃櫃中陳列著老牌子,像Pola、黑龍、資生堂、蜜妮,大都是來自日本的直銷貨,是百貨公司連鎖商店看不到的產品,賣給固定愛用的客人。老闆打開復古的粉盒,讓我們聞聞味道,飄出來的粉味聞來好熟悉,記憶裡總圍繞在阿嬤的梳妝台。

商場裡的小店和便利商店很不一樣,便利商店有明確的價目、擺放的邏輯和規則,貨架永遠整整齊齊; 在永義安則沒什麼規律,有的貨也擺到騎樓上,要什麼就要開口問老闆或是老闆娘。

騎樓人來人往,貨在騎樓上,有人經過要拿走一包是很容易的事。被拿走了怎麼辦呢?老闆娘看得很開:「他如果要拿,就算了啊!這要怎麼防?不能防啊!

有看到就看到, 沒看到也沒辦法。開店就是這樣,怕什麼?」

問起店裡總共賣多少樣東西?老闆說:「我也不知道店裡大概賣幾樣東西,百貨就是雜貨啦!真的不知道。差不多一百多件吧, 超過一百多件也有可能啊。」進貨有進貨單,但實際上並沒有特別記錄,也很難預測什麼東西賣得最好。也不一定依照季節,反正店裡很多東西,有需要的人就會來買。「只要帶五個小朋友來就好了。」老闆笑著補充。

現在店裡做生意,就像是釣魚,魚要進來吃,才知道魚喜歡吃什麼。決定進貨的商品也沒有一定的方向,但老闆和老闆娘會觀察顧客比較喜歡哪些東西,不喜歡的就不要進貨,也會針對客人的喜好介紹。「永義安」從之前做瓷器家庭五金到現在,都是以日本貨為主,特色商品則是羊毛衛生衣,從開幕一直賣到現在,摸起來果然厚實,樣式則像是小丸子的爺爺友藏穿的那樣,在腹部還有細密的織紋,用以防寒。怡志在一旁接腔:「我媽媽都買這種的給我,寒流來的時候穿。」別家喜歡賣便宜又好賺的貨,永義安堅持要賣老牌子高檔貨,幾十年來都有客人特地來買這件衛生衣。店裡還有其他的長銷商品,日本的大香菇、羊毛的衣服、南棗核桃糕、杏仁霜,從前到現在都熱銷。

傳奇的滋味

有一次在店裡和老闆閒聊,窄小的瀨南街開進一台黑頭車,直接停在狹窄的店門口,車門打開來是一個白頭髮、佝僂著身體的婆婆,大約八、九十歲了吧。有人從車子裡將婆婆攙扶出來,婆婆緩步慢移,老闆馬上衝到婆婆旁邊一路陪著,婆婆在小小的店面裡選了幾樣東西,接著就回到車上。但是連在附近的我,都感受到婆婆因為這短短的幾分鐘而真誠的開心,熟悉的老店面有認識的老面孔,是否把她帶回了某個年代?

堀江商場的人潮早已不若過去洶湧,販賣的許多雜貨也並不稀奇,但這裡總會出現一些老面孔,各個打扮入時。像是全套筆挺西裝的阿公,帶著好可愛的格子鴨舌帽,拿著拐杖踱步,阿姨、婆婆們穿著鮮豔的針織衫,踩著尖頭的低跟鞋,帶著墨鏡,頭髮吹得微澎,三三兩兩在老商場漫步,在我眼裡很是時髦。

有時候會想,為什麼這些人要老遠到這裡買些小東西?在眾多眼花撩亂的商品裡,人或許只需依靠一種聲音,這聲音有著時間累積的信任。當老闆推薦「這個好吃,這個老字號,吃過的都說好。」看似平常的糖果餅乾,竟多了些口耳相傳、達人保證的閃亮傳奇滋味。

織一襲繁華憑弔,隱身國際商場

從前,從前

從前從前有個地方,模仿巴黎拱廊街,取法東京銀座,成為南台灣第一的百貨街。

從前從前有個地方,繁華如夢,美軍、日本人、吧女、台灣人在此地遊走,來自他方的人在此處穿梭。

從前從前的這個地方,是辦嫁妝的首選,媽媽牽著女兒的手,走過迴廊,採買布料、棉被、枕頭套,兩邊走廊不時人聲鼎沸。

後來,這個地方,安安靜靜的,就這樣被遺忘。

走在路上,隨手抓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高雄人問:「國際商場在哪裡?」十個有九個會出現一臉問號。若是再隨手抓一位五十歲以上的高雄人,問他同樣的問題,那十個中的五個會有點反應,陷入思考,從記憶中淘尋,給出有點遲疑的答案:「國際商場就在七賢路的某處。」

「國際商場」這個名詞,除了還存在於公車站牌上,幾乎已被時間洪流沖刷乾淨。

這個街廓外圍的立面絲毫不見歷史刻痕,貼滿了新的白色瓷磚,被大型火雞肉飯或者豆漿店的大型廣告帆布遮掩,只剩下入口處因為產權複雜,得以保留的原始立面。破損的窗戶、歪斜的窗框,只剩褐黃及軍綠色的洗石子和瓷磚還能想像日治時代走過的繁榮。經過五福四路多次,我都不曾踏進這個街廓,黑暗的小巷,只看得見遠處的一點光,若不是朋友帶路,我根本不會走進。整排拉下的鐵門,僅剩下一、兩間還有人煙,就算是外圍街廓的鐘錶店和布店,看來也不親切可人,不像附近的茶行,還有口耳相傳的推薦,不時看見中山大學的同學停下來買一杯好茶。而那條迴廊被整個街廓圍住,就此隱身。

暗色的小巷,是曾經被稱為「銀座」的「國際商場」座落處。後來,我帶不少朋友來訪,只要一踏進裡頭,每個人都會驚訝於那仿自巴黎的拱廊式建築。兩邊都是商店街的拱廊,二樓有好幾個連接兩棟建物的拱橋,天花板則是透明的遮雨棚屋頂,採光良好,充滿異國情調,一點點歐洲、很多香港。

打盹的阿公

街廓入口是間沿著牆壁以幾片門板搭建的陽春麵店,像早期在商圈騎樓下的壁攤,中午一到就收攤,油蔥的香味,勾引我的味蕾。「士裝社」就藏在那個暗巷中,招牌維持復古的手感木板,沒有打燈,隱約看得出招牌上還有著已褪色的剪刀等西裝道具圖像。這間西服店算是這裡僅剩、歷史悠久的老店,不定時營業。我們闖過幾次,無功而返。

今日,鐵門終於開了。半掩的鐵門前清出一落落回收物,玻璃櫥窗裡的紙板廣告已經收起,完整的西服和牆上布料也卸下,顯得蒼涼。那些飄洋過海到台灣的布料,有的來自英國、美國或日本,現在則在櫥窗裡沉睡幾十年。

昏黃的燈光下,阿公趴在桌上打盹,我們大膽而匆忙地進去拜訪。被喚醒的阿公帶著一點惺忪,我們短促焦急地問候,表明身分試探阿公是否還記得前年在這裡辦過活動的我們,阿公臉上漾起親切的笑容,顯然憶起。

一九一四年出生在中國福建的阿公,五歲時喪父,僅念了一些書,就因為叔父兄長在台灣事業有成,十五歲那年隨母親來台。許多現居鹽埕的師傅口中都有同樣經歷,當時的台灣仍由日本統治,政經繁榮的情況下,吸引了許多福州師來到台灣。到了台灣就要開始學手藝,或許到餐廳學做菜,或者找個店靠著,學理髮、做鞋、磨刀、修理鐘錶。鹽埕有句俗話說:「福州三把刀,菜刀、剪刀、剃頭刀。」這些師傅就靠著磨得銳利的刀鋒與手藝,在高雄落地生根。

一襲繁華

回想起過去,他的記憶仍然十分清晰。「我十五歲到台南,那時我大兄也是在做西裝,就介紹我去學做衣裳。我在台南一間叫『鄭三妹』的店當學師仔,台南這間店真有名,是一間福州店,無人不知。」

生意好的店,對學徒來說,就代表忙碌的生活。

談到做學徒的甘苦,阿公皺著眉頭想了想,但回答的話語帶著笑意。「作學師仔真累,透早六、七點就要起來起熨斗。」那個時候沒有太多電器,熨斗是用熟鐵打的, 中間有個洞, 需要生火裝些紅熱的火炭進去才能使用,待燒盡就要重新再來一次。

「總共三、四支,準備好就八點了要上班, 接著還要打掃,跟著做事,一整天差不多工作到晚上十點才睡。」

「那時候,七、八個學徒,加師傅差不多十個。我們要開店關店, 做掃地這些代誌, 作完有閒才來學。」學徒什麼都要做,打掃煮飯當跑腿,但在瑣碎雜事之外,總是要一邊偷學功夫。

他在台南待了四年後就出師了,因為手藝不錯,輾轉在台北衡陽路上的上海

西裝公司做包辦。阿公能做包辦也代表他具有統和分配的能力。「要量、再來剪,布是人客選的,準備好一切後給師傅作,接下來到試穿都由我負責。」為客人量身、挑布、打版,到剪裁,張羅一切後交由其他師傅車縫,完成後由阿公為顧客試穿。

「我在台北結婚,二十八歲來到高雄。那時鹽埕都是日本人,作生意的是台灣人。」店位在「金孔雀」旁邊,名叫「華信」。金孔雀賣的是女人家的華麗布料,華信則賣男人穿的毛料和西裝布。這條街跑一趟就男女通吃。阿公到了高雄,一開始也做包辦,一般包辦上去就是老闆,不然就是自己做老闆。

後來,阿公開始經營自己的店「士裝社」,人來人往生意興隆,兩個店面都不夠用,每當大明星來高雄藍寶石大歌廳作秀,免不了要來作件西裝,風光一時的鹽埕大舞台戲院創辦人郭國基,也曾是「士裝社」的座上賓。生意好的時候,房子裡有兩個布床,都站滿師傅,阿公自豪的地說:「一套西裝差不多二、三十元。生意好到過年前一個月就不敢再接生意, 做不來呀!」量身訂製的西裝, 光「量身」就是門大學問,肩膀、腰身、手肘、手腕,還有下半身,看起來一樣的流程,每個師傅作起來就是會有細微差距。如何掌握人體的弧度,利用衣服的線條修飾,考驗著師傅的功夫。請阿公示範一下量身,他打開布尺、眼睛微瞇,藏

在皺紋裡的眼神依舊犀利,手勢緩慢,但是非常穩定地完成一個又一個步驟,就算已經很久沒拿起剪刀,但那些複雜的流程依然銘刻在他的身體裡。

「師傅都在二樓做,人太多,一樓沒空間。布床還留著,你們要看也是可以!」

有了阿公的同意,這個機會自然不能錯過,我們通過櫃檯後一個橘色洗石子地的樓梯往上走,那大小高度踩起來平穩好行。

阿公的步伐很慢,握著紅色的鐵欄杆緩緩地跟上來。

二樓早已改為客廳和雜物間,昏黃的燈光下是數十年來累積的各式箱子,牆邊有一台舊式的腳踩縫紉機, 上面堆放幾個箱子,鐵鍛的花紋和木製的檯面仍然可以窺見舊日風光。

「現在只有這個留著。」他問我們有沒有看見布床,我們搖頭並同時環視

四周。原來布床就在眼前的窗台邊,兩塊偌大的木板橫立,木板顏色已經深得油亮。「那時兩個布床就這樣一列橫的放一起,兩邊各站四個人,頭尾還有兩個,總共請十個師傅。有的晚上住這裡,布床上可以睡兩個,下面放草蓆還可以再睡兩個,工作到兩三點也是常有的,現在就沒了。」

從二樓的窗戶往下望,底下的街道一片昏暗,熙來攘往的人群都去了哪裡?

店外的走廊堆滿了雜物,沒有人行的空間。阿公跟在我們的後頭回憶著,第七艦隊停泊在港口的時候,整條馬路充滿酒吧,酒吧擠滿時髦的吧女。即將要去打越戰的美國大兵,以愛河為界,行動被限制在河的右岸,一般的美軍是過不了河的。年輕的身體,心中藏著深怕沒有明天的恐懼,又困在河的這一邊:這個太平洋的小港口,會不會是最後一次的快樂假期?鹽埕流傳著的各式美軍故事,傳說他們友善而且揮霍。

阿公說有個美國大兵還為了討女朋友開心,從二樓的小橋跳下去。

「砰一聲!嚇到大家!我在做代誌,聽到跑出去看,那個美軍就笑笑的,一點事也沒有。他只當在玩,大家卻嚇死了。」

愛河的這一邊,因為這些年輕身體的進駐,出現燦爛春色。街廓曾經有間流星咖啡館,一度是年輕男女約會必去之處,西式的咖啡吧台,經手了幾多青春戀曲。美軍離開之後,仍然駐守鶯鶯燕燕,街坊曾經低聲耳語,卻不曾靠近。而現在,咖啡館又轉了好幾手,外觀不再,只剩回憶中的片段。

這些年沒有生意上門,加上年邁的身軀不再能張羅一切,阿公已陸陸續續將店務收起。有次經過,店外清出了一疊疊的西裝布,以及用尼龍繩束成一捆一捆的時裝雜誌,櫥窗和櫃檯的木料堆疊在巷內,招牌卸了下來,這裡是間關門的西裝店。

五福四路260巷又多了戶鐵門深鎖,少了一盞光。

商品簡介

港都的繁華年代,鹽埕的市井人生

追尋跨越半世紀的飄泊,捕捉老街區的日常生活

遇見老店職人與匠師,描繪城市的前世今生

從回憶船員外公在鹽埕的生活,追尋家族移居高雄的起點,進而走訪街道巷弄,聆聽這座城市的前世風貌,書寫那個時代的人與事,以一則又一則的記憶,直視當下面臨的急速變遷。

海港帶來進出繁忙的船隻,也帶來了跨海謀生的澎湖移民、夾藏舶來品回國兜售的船員、貿易不忘順便酗酒的阿拉伯商人、自越南戰地前來休假玩樂的美軍,當然還有蓬勃的造船與拆船業,一同見證港都的過往繁華;而落在鹽埕這片土地,便長成了為風塵僕僕船員刮鬍的理髮小店,充滿各式機具材料的五金行,販售南北貨近四十年的雜貨店,迎接各方旅人的旅社, 隱身商場與市場內的西服老裁縫與繡花鞋職人。

每一個老店的厚實招牌,每一個刻劃皺紋的臉龐,每一雙轉動螺絲起子、剪刀針線的巧手,都織就鹽埕的過去與現在。曾經站在摩登時髦的前線,見證名流商旅來去,而今是安靜佇立的舊巷,留下傳家技藝與勞動身影。當繁華走過,人潮散去,挖掘這些落在歷史縫隙裡的庶民生活,發現最平實動人的細節。

本書特色

•以圖文細膩呈現高雄老街區的人文風貌

•深入採訪港都相關行業及歷史:遠洋漁業、拆船業、五金業

•描繪鹽埕在地老店與職人匠師

作者簡介

林佩穎

林耳機,1983年出生於台東,現居高雄。高師大跨藝所期間開始長期經營對於地方的了解,關注時間的刻痕,大歷史與小片段的對立與相互消融,著迷於凝結在空間分秒間的歲月,並熱衷於市井間流傳的都市傳說。

近兩年不限定創作形式,嘗試以文字與畫筆觀察人群,思考人與人之間的關聯,發現:人,最可惡也最可愛。《港都人生》是寫給高雄的情書,追尋失去與留下,獻給在炙熱陽光下認真生活的人。

李怡志

畢業於高雄師範大學跨領域藝術研究所,從小在鹽埕與三塊厝等歷史街區成長,母系家族沿著澎湖、旗津、哈瑪星到鹽埕區的路徑遷徙,是高雄早期移民社會的縮影。近年來,由於都市發展變遷快速,傳統社區面臨開發壓力和產業轉型,故,創作往往追溯成長記憶,同時藉著長時間的基地調查與口述訪談,涉及老舊社區的人文記憶和民間美學,特別是討論空間裡的身體經驗、土地倫理、社會實踐和賦權。近期嘗試以手繪速寫和漫畫,再現城鄉發展下的地方文史與人文智慧,在大歷史的政治敘事下,建構城市生活歷史的小人物。

名人推薦

王御風(國立高雄海洋科技大學基礎教育中心助理教授)、謝一麟(打狗文史再興會社顧問)、李瑾倫(圖文作家)

【推薦序】

1. 〈用圖像包裹滿滿的記憶〉

王御風(國立高雄海洋科技大學基礎教育中心助理教授)

近幾年來,對於地方歷史,尤其是自己生長之處、家族歷史的追尋,漸漸多了起來。而且這些追尋,不再只是個人的回憶錄,或是外省籍移民的鄉愁,旁及自己的家族,家鄉中的點點滴滴,也被紀錄了下來,讓同樣曾經住在此地,只是路過此地,甚至未曾來過此地者,都讀得津津有味。

說來有趣,這些書寫者,多半也都不是歷史科系出身,才能跳開那種「非檔案不錄」、「考證再考證」的學究氣息,寫出真正市井巷弄的有趣之處。更令人驚艷的是,他們除了文字,還有許多紀錄的方式,不管是透過影片、相片、建築或小吃。而畢業於美術相關系所的怡志與佩穎,用他們最拿手的畫筆加上文字,一筆一筆將這些場景留下來,也讓我們的歷史記憶更加完整。

認識怡志多年,在出書前知道他的老家要轉手他人,他還特別辦了一個展覽道別。而老屋的故事,則在閱讀這本書後才詳細得知。因為高雄發跡的晚,大部分居民都是移民而來。

怡志的家族來自澎湖,落腳當時正崛起的鹽埕,外公是商船的大副。時常在高雄鹽埕、哈瑪星一帶活動,就知道這是個非常典型的高雄移民故事,但這個在論文中被稱做「澎湖派」的原形,要讀了怡志的故事,才會鮮活起來,再配上繪圖,閱讀時腦海中自然會出現如文夏、洪一峰的歌曲。戰後鹽埕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上演。

鹽埕是從日治到戰後初期,高雄市最繁華的區域,不僅高雄市政府位於此處,戰後高雄的百貨公司、商場、電影院都集中於此,每逢星期假日,到處人滿為患。因其位於港邊,不僅船員,連越戰期間的美國大兵也到這裡休假。酒吧林立,各種相關行業也在此獲得生機,是極有特色的區域。但隨著市區重心轉移,現在提起鹽埕,大家只知道港邊倉庫,加上文創的駁二,對於鹽埕的過往,可是印象模糊。

但事實上,鹽埕的精華,可是這些擁有昔日風華的人與建築。不管是原來高雄最大的商場「銀座」,如今卻門可羅雀的「國際商場」;或是當年人來人往,不管是買金子或是地下錢莊兌換美金皆可的「金仔街」;還是早已不在、如今變成一片綠地的往日五金最大集散中心「公園路」。這些看盡興衰起落的人生故事,有賴於怡志與佩穎,在鹽埕的每個街道中穿梭採集,寫成一篇篇的精彩故事,加上圖像,才讓我們不會遺忘這裡發生過的這些事。

臺灣的歷史記憶,由於戰後的刻意忽略,讓許多地方故事,只留存在老一輩的腦海中。曾經繁華如鹽埕,也在大家的記憶中逐漸消逝。幸好有像怡志與佩穎的行動者,將鹽埕一句一句、一筆一筆地重新彩繪於我們的腦海中。

臺灣近年來一直強調「文創」,但若未能紮根於土地,任何創意都很虛浮。如何重新尋找土地的過往,吸取養分再重新出發,才是長久之計,很感念怡志與佩穎的用心,也希望能早日看到他們繼續在哈瑪星、旗津,以及這塊土地上的努力成果。

2.〈一本畫話集,一世紀鹽埕情〉

謝一麟(打狗文史再興會社顧問)

「我看的已不是一個人、一條街,而是一整個時代。」這是王家衛對自己作品《一代宗師》下的詮釋觀點。我就挪用這句話來推薦《港都人生 鹽埕市井》這本書吧。

幾乎每一個高雄人,都有屬於自己和「鹽埕」相關的記憶(另一件趣事:以移民為主的鹽埕其實沒有真正的「高雄人」)。

一七二六年清朝將台灣鹽產納入專賣,當時「瀨南鹽埕」是四大鹽場之一,「鹽埔曉鷺」也是當時的打狗八景之一,致使廣東許多鹽民來此工作。日人來台後,打狗築港計畫第二期填築出現今鹽埕區這塊新生地,填築同時也進行現代化的市街規劃,一九一四年起,鹽埕市街也邁入現代性的發展脈絡中,各式商號繁榮發展,高雄第一座戲院也在此出現,酒家等娛樂場所也隨之而生。之後雖然曾在二戰時期美軍的轟炸下,街區滿目瘡痍,但戰後靠著民間的韌性,鹽埕快速重建,商業經濟再次活絡。一九五○年間韓戰爆發,高雄港也成為美軍第七艦隊官兵休假上岸處,當時七賢三路酒吧林立(有「酒吧街」之稱),相關服務業收入甚好,還衍生舶來品產業。在沒有大型購物中心的年代,鹽埕區就是南台灣的百貨與精品街,潮流的引領地(也見證台美關係的荒謬性,它轟炸你又立刻消費和援助你)。鼎盛時期,小小的一個鹽埕區內就有二十多家戲院,由此可見當年的民生經濟榮景。

日本人在此掘出的南北向運河,加蓋後成為舶來品集散地;國際商場(銀座)的拱廊街建築零時差接軌西方現代性;公園路的(大)五金街見證拆船王國的過往;新興街的(小)生活五金則陪伴居民走過歲月柴米油鹽;新樂街的「遊廓」逝去,成為金飾銀樓一條街;富野路「賊仔市」曾是最大的自行車贓車集散地,現在成為專櫃化妝品的特價專區。鹽埕區每條街都有說不完的故事,每條街都可以是一部電影。

除了街廓與建築物的書寫描繪,這本書還特意刻畫鹽埕的職人、手工藝匠師。在鹽野米松的《留住手藝》中,透過各種手工藝匠師的口述,闡述手工藝工作者的工作其實就是人生,那裡有很多自古以來的智慧和功夫,甚至包涵了這個文化的歷史。手藝、身體、物件、文件,都是本書繪畫所凝視的客體,透過受訪者的口述,這些看似日常,或者理所當然的客體,也擁有了豐富的生命層次。近年在資本主義鬼手的操弄下,鹽埕街區的地景地貌快速變動,不亞於當年美軍的轟炸。所幸,物有情,人有記憶,斷垣殘壁中還留有可以搶救的蛛絲馬跡,供有心人士拼拼湊湊。

數位相機普及的年代,用工筆繪畫記錄城市,除了關於身體的記憶及感官的動員顯得更細密以外,林佩穎和李怡志也用筆,開創出一個有別於紀實攝影的空間。不是過去,不是未來,也不存在於當下的現實時空中。透過自身生活經驗與田野訪問,穿越時間與空間的疆界,畫/話出柄谷行人在《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中提出的「內面風景」(或許可稱「鹽埕烏托邦」)。

透過訪問、整理、描繪,在主體的記憶與想像,以及與客體(被訪被畫對象、畫筆工具)的互動過程中,畫出一筆一線,隱含逃逸出現有都市發展權力運作機制(關於土地、房地產、歷史文化等面向)的線條。線條就是路徑,對於沒有財富、權勢,卻有滿腦想法與滿腔熱血的三十歲高雄青年來說,這樣的鹽埕畫話,含有作品美學層面的呈現,以及港都鹽埕人際互動的倫理學意涵,也回答了「此書的史觀究竟為何」──亦即站在什麼樣的歷史(時間與空間)觀點上,去決定凝視的客體對象。從有限的生命經驗與記憶,口述與物件證據中,去延展鹽埕這個時空裡,一個個主體的生命濃密度。

一個女性與一個男性;一個久居高雄的台東人,一個是從小在鹽埕長大的在地人。兩人共同創作,結合他者與在地經驗,女性與男性之眼,於經驗與想像之間,羅織成一個故事容器。本書裝了一些,也勾引你訴說更多。更希望你一起來呵護這個容器。

二○一四,鹽埕渡過它第一個百年。這本書是百年裡的一個小句號。換行繼續寫。

港都人生 鹽埕市井
作者:林佩穎、李怡志
出版社:無限出版
出版日期:2014-10-01
ISBN:9789869108201
定價:300元
特價:88折  264
其他版本:二手書 43 折, 130 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