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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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Vorwort

序言

Foreword

自序

聲音

海外

望南天

北方的竹

山那邊

夢土

回眸

那個我生命裡的中國人

桂花香

紗籠謠

黑孩子

阿里

尋找青春

漸漸消失的長屋

哭泣的雨林

影子的記憶

寂靜的紗麗

離散手記

秘密

生活帶她方

和解

第一口井

沉香的日子

記憶三束

回首

後記:給詩的孩子

編後記

附錄(一)

附錄(二)

附錄(三)

試閱內容

北方的竹

竹的骨幹是直的,它對此也充滿自信,就算它傾斜了,它也還是相信自己是直挺挺地立著。但是,它身旁的筍發現,它竟已偏倚。

竹是君子,已是公認,無人會有異議,筍知道這一點。馬來諺語說:「欲糾正竹,從它的幼芽開始吧!」( Melentur buluh biarlah dari rebungnya )竹已老邁,它已僵硬,它說:「筍呀!改變你自己吧!如果你要與我平行。」

竹的身上有傷痕,有血斑…….也有泥濘。或許是這一切使它不勝負荷,以致傾斜?

* * *

我曾經認為他是梅花,一朵來自黃土的白梅,高潔,無疵,即使沾上一點俗氣,也只是塵世的倒映。

當我開始懂得賞花後,卻發現他不是梅,雖則他來自那梅花之鄉……,抑或,他來到這炎熱的國度後,演化為仙人掌?只為了……適應熾烈的太陽?可他並沒有刺。

於是,我發現他只是一根竹,傾斜了的蒼竹。也許他故國的地質與此地的迥異,因此他在這裡才顯得偏倚。

* * *

進入少年期、青年期,越思索,我越發現自己與他之間橫著鴻溝,但覺自身是一隻厚顏的寄生蟹。可是,為什麼骨肉關係會變得如斯生分.......??

小時候,其實是與他親昵的。

他常常把黏著蛋白的蛋殼交給我,囑我用小茶匙杓了吃,一段時日後就讚我越來越好看。那時,約莫四五歲光景,每個傍晚,我總愛繞著隔開客廳和廚房的壁櫥跑。往往小腿忽地動彈不得,低頭一看,是他的手將我挽住,我就順勢坐到他弓起膝蓋的大腿上,騎起我的木馬來。

當我頑皮時,媽媽動輒便拿起竿枝皮條之類,他就擋在我前面。或許因為他少在家,他真的很寬容我,總說:「小孩子打什麼?她很乖呀!」可是,這樣的好景也並不常,因為他每天一早就出去,天快黑才回來。

我稍大,大約八、九歲,才知道他是來自中國的移民,以及,他前半生的故事。那並非他告訴我的。不!他是不會跟「小孩子」說這些的。

* * *

他出生在福建省的閩清縣,道地的福州人。據媽媽說,他的素質不錯。原來,他只唸了三年書,一年級、二年級,之後跳到六年級。可是,他寫得一手好書法。左鄰右舍辦喜事,一定撚著紅紙來我家,請他寫「祖宗紙」。

他的童年對我來說是不可想像的。

祖父早逝,就祖母一個孤女人養大他和弟妹,這該是他很早輟學的原因吧!八、九歲的孩子,開始到處打散工,幫補家計。每每替隔壁阿嬤劈柴、擔水、中午便坐在人家門口,等一句:「阿惠,進來吃口飯吧!」下午再繼續工作,直到日落時分,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家。阿嬤沒有留吃晚飯,因為晚上沒做工了。

一次,下午時分亦沒活兒需要他做,小孩子在門口等到天黑,失望地跑回家。母親還在田裡,只好自己墊著凳子,踮起腳跟,看看飯桶中有否前夜的剩飯。殊不知一個不穩,連人帶桶滾到地上。

他嚇得直打哆嗦,顧不了身上的淤青和腹饑,連忙跑進自己的小房間去躲起來。小小的心靈既期盼又害怕母親回來,時間,像一年又一年的捱過去。

也不知過了幾世紀,大門「嗄」地一聲開了。過了一會兒,土油燈也亮起來。忽然,一般旋風捲進他的小房間。「敗家子!柴頭生的!飯是給你使性子的嚇!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打死你!」一陣陣劇烈的痛楚似雨點落在他手上、腳上……。

他醒了過來,母親正捧著一碗粥,憂心忡忡地望著他。

「娘……。」

「你好好休息,以後不用再去幫阿嬤幹活了,自家辛苦點好過受人欺淩。」

後來經過阿嬤門口,聽到她喊:「阿惠,今天替阿嬤劈一擔柴,中午給你吃一頓吧!」他就回說:「我替你做一些工可以,可不是乞你的飯吃,我家雖窮也餓不死的。」

中國被日軍入侵時,當局從各家各戶拉男丁上戰場。鄰村的男兒一個接一個被拉去,陣亡的消息一個一個傳來,母親心焦如焚。在「好男不當兵」的原則下,一個夜裡,他撚著母親塞給他的一個銀角,搭上往南洋的船隻,揮別故土、血脈……。那年,他十五歲。

望著茫茫大海,他想哭又怕被人笑,只好強忍著酸意。家鄉已經看不見了,未來又在哪裡呢?童稚的心靈找不到歸宿。

也不知,幾個月是怎樣捱過的。白天望著波濤,晚上數著星星……想到那照在身上的月光也同樣照到母親時,心中稍稍踏實。然而,一陣哭意又悄悄湧上來……。

顛簸千山萬水,終於到達一個大島嶼,船順著港口進去,在一個叫SIDUAN的地方靠岸。他就此在婆羅洲開始了他的人生。

也許,這一段記憶在他心中刻著極深的痕跡,所以,晚上在露台吹涼風時,他臉上常現出一種似夢似幻的神情,恐怕是想起塵封的從前了。

他靠著一個銀角是怎麼活下來的?我疑惑。

媽媽說,他是最多職業的人,菜販、賣霜淇淋、搬運工人……最後是魚販。我後來總愛偷偷打量他的手,好像看著一個傳奇。

他三十多歲才娶了媽媽,一共生養九個孩子。

我們過的一直不是頂富裕的生活,他人生很長一段時間最在乎的恐怕就是這個。每天早上叫醒我的是他歎息的聲音,晚上伴我入眠的是算盤的「迪達」聲和硬幣的錚錚聲。當他易怒時,我們知道他生意又不順了。偶爾他又會買一袋水果回來,告訴我們賺了一筆錢。

孩子長大了,跟著的是升學問題。大姐爭取出國留學,給他罵為不懂事:「女孩子唸那麼多書做什麼!哪有錢呀?」那邊廂倒買了一幢屋給哥哥。

他自己真的沒剩什麼錢。在大陸的叔叔常常要錢,「母親病了,需要一筆錢」,「母親七十大壽,要買鐲子」,「母親……」,他收到信,總是咬緊牙關,去了一趟又一趟郵政局,寄上一張又一張的匯票。有時他會歎口氣說:「以後母親去世就不寄了。」

過了幾年,祖母去世了,叔叔的信寫的便是「老大娶媳婦,需一筆錢」、「孫子要擺滿月酒」、「我們要買下一幢大屋,現有的不夠住……」,他說:「再寄幾次吧!實在不能就不寄了。」

有一次,他苦笑:「唉!上次沒答應寄錢,到現在已有半年沒收到中國的信了。」過了幾個月,我在他的桌上溫習課本,發現一封新近收到的信,上面寫著「錢已收到了,桔子園已成功購下……」。

媽媽有時看不過眼,就會嘀咕:「弟弟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你要幫到他死為止嗎?你自己也該享享清福了呀!」他就低著頭:「享清福?孩子們吃什麼呢?而且中國那兒的男孫需要我幫助創事業呀!」

不久小哥也成家了,向他要一幢房。他一臉歉意,說實在沒能力了。小哥失望之下口不擇言,責其不公平。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次……他一星期下來消瘦了,臉色奇差。一個下午,小哥興沖沖回來,他對他說:「這是班澤路那塊地的地契,你要就拿去吧!看什麼時候能賣了換錢。」小哥點點頭說可以。

我忍不住:「為什麼?為什麼像爭遺產一樣?」他看我一眼,低下頭:「小孩子別多話。……可以的,他反正有份,既然他趕著要,我就先給他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一抬頭,竟是兩行熱淚……流過他烏暗的眼圈和乾裂的皮膚。

* * *

他終於要回故國一趟了。

為的是一探祖母和燒冥紙給她。他對媽媽苦笑:「看不到人,看看墓地也好。她上個月託夢給我,說屋子會漏水。」

啟程那天,他清晨四時半許就起身,梳洗打點一切,然後便在客廳走來走去,直到六時許赴機場。他臨近閘門的那一刻,我第一次從他臉上看到一個美麗又溫柔的笑容。

* * *

是該回去一趟了,北方的竹,回去汲取故國的沁露吧!你是高潔的,雖然你不是梅;你也不是仙人掌,雖然你的生命是堅韌的,因為,你從不刺人。

你是竹,來自北方的竹,傾斜的竹——負了別人的擔子,負了太多慈愛和鄉愁,負了太長的生活,讓筍吸走了土壤的養料,以至傾斜的竹。

雖然飛機已把你帶到遠方,我卻忽然覺得,我與你原是那麼的親近,那麼的血脈相連,雖然我們一個是冷,一個是熱……

一份特別的思念已自你小女兒的心中滋長了……爸爸……

商品簡介

本書集結了張依蘋的小說、散文、新詩和劇本創作。多篇作品圍繞有關身份的話題,關於在馬來西亞環境裏作華裔馬來西亞人、或者海外華人,以及作為婆羅洲島,那片特殊大地的孩子,在最親近雨林的地方誕生與成長的故事。而因此,這本書的聲音是海洋和叢林的聲音。而或許,張依蘋生根那片土地的詩化文章告訴我們關於整片大地,關於情感,關於哭泣,關於為生命而戰的記憶,以及,對家園無盡的追尋。

作者簡介

張依蘋

生於馬來西亞北婆羅洲的詩巫,祖籍福州閩清

畢業於馬來西亞大學中文系

台大中文研究所

德國波恩大學漢學博士生

任教於馬來西亞拉曼大學中文系

已出版多本著作

哭泣的雨林
作者:張依蘋
出版社:秀威資訊
出版日期:2011-11-01
ISBN:9789862218235
定價:320元
特價:88折  2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