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新文學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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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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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新台灣‧新文學‧新歷史/陳芳明

第一章 台灣新文學史的建構與分期

後殖民史觀的成立

台灣新文學史的分期

重新建構台灣文學史

第二章 初期新文學觀念的形成

殖民體制的建立

新興知識分子的角色

台灣文化協會:大覺醒時代的到來

文學觀念的奠基

語文改革的發端

第三章 啟蒙實驗時期的文學

政治運動的蓬勃發展

張我軍:批判舊文學的先鋒

賴和:台灣新文學之父

第四章 文學左傾與鄉土文學的確立

《台灣民報》的文學成就

鄉土文學論戰及其影響

文學運動中聯合陣線的構成

第五章 一九三○年代的文學社團與作家風格

文學結盟風氣的興盛

台灣文藝聯盟的成立及其意義

第六章 寫實文學與批判精神的抬頭

楊逵與一九三○年代的左翼作家

王詩琅、朱點人與都市文學的發展

一九三○年代的新詩傳統

第七章 皇民化運動下的一九四○年代文學

戰雲下的文學社團:《文藝台灣》與《台灣文學》

呂赫若:以家族史對抗國族史

龍瑛宗:虛無的自然主義者

第八章 殖民地傷痕及其終結

台灣文學奉公會與台灣作家

張文環:台灣作家的苦悶象徵

西川滿:皇民文學的指導者

皇民文學考驗下的新生代作家

第九章 戰後初期台灣文學的重建與頓挫

再殖民時期:霸權論述與台灣特殊化

日據時期作家與文學活動的展開

來台左翼作家與魯迅文學的傳播

二二八事件對台灣文學的衝擊

第十章 二二八事件後的台灣文學認同與論戰

吳濁流孤兒文學與認同議題的開啟

戰後第一代作家的誕生

認同焦慮:台灣文學定義與定位的論戰

第十一章 反共文學的形成及其發展

戒嚴體制下的反共文藝政策

戰鬥文藝與一九五○年代台灣文學環境

反共文學的發展及其轉折

第十二章 一九五○年代的台灣文學局限與突破

鍾理和與《文友通訊》的台籍作家

陳紀瀅與反共文學的發展

林海音與一九五○年代台灣文壇

第十三章 橫的移植與現代主義之濫觴

聶華苓與《自由中國》文藝欄

夏濟安與《文學雜誌》

第十四章 現代主義文學的擴張與深化

現代主義路線的確立:「藍星」與「創世紀」詩社

《現代文學》的崛起

從《筆匯》到《文季》:現代主義的動力與反省

張愛玲小說中的現代主義

新批評在現代主義運動中的實踐

第十五章 一九六○年代台灣現代小說的藝術成就

流亡小說的兩個典型

內心世界的探索

現代小說的轉型

留學生小說蔚為風氣

試閱內容

第15章

1960年代台灣現代小說的藝術成就

台灣文學的黃金時期出現在1960年代。戰後第二世代的台灣作家在這個時期宣告成熟,對於文學技藝的追求與營造頗具信心,對於中文書寫的把握與表達也卓然有成。在封閉的政治環境中,他們所創造出來的文學,有許多作品在日後都成為重要的傳誦,甚至有些作品在稍後也升格成為經典。在文學史上,很少有一個時期像60年代那樣,作家的陣容相當整齊,在小說、散文、新詩、評論等方面,無論是質與量都產生了非常可觀的作品。他們所構築起來的藝術高度,無疑是後來作家企圖要挑戰並超越的。

1960年代可以定義為黃金時期的原因,乃在於這段時期的作家為台灣文學開發了全新的感覺與想像。他們的嘗試與實驗為後來的作家闢出了極為炫麗而豐碩的文學思考。沒有60年代台灣作家的藝術突破,幾乎就沒有後來70年代鄉土文學更為扎實的經營,也就沒有80年代女性主義文學的崛起。60年代的台灣作家,鑄造了分量厚實的典律文學。他們展示出來的繁複技巧、審美原則、語言鍛鍊與內心世界,在台灣文學史上都是前所未見。

高度權力支配的再殖民體制,在這個時期縱然仍然進行嚴密的思想檢查,畢竟已經不能控制作家的消極抗拒。在這場規模巨大的現代文學運動中,不僅是以學院派為中心的作家群開拓了廣闊的版圖,即使是本土作家、女性作家與軍中作家也都投入了澎湃洶湧的文學風潮之中。他們也許未能直接觸探敏感的政治禁區,但是通過情緒與欲望的挖掘,等於是偏離了反共文藝政策所規定的方向。他們不再遵從官方論述所宣揚的人性光明與健康寫實,而對於人類內心幽暗與人格殘缺的一面投注以虔誠的凝視。所謂崇高、偉大、悲壯、遼闊,以及所謂道德、性善、教化等等的正統美學,已不能完全適合現代作家的思維。1960年代台灣文學開始出現頹廢、沉淪、墮落、卑賤等等負面的書寫。這種負面,可能不具嚴格定義的批判精神。但是,它卻是以「反」與「否定」的姿態出現,對於傳統文學而言,這方面的開發幾乎是缺席的、空白的。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60年代的台灣現代文學誠然填補了歷史遺留下來的巨大缺口。

流亡小說的兩個典型

台灣小說中的流亡精神,自日據時期以降一直是重要的主題。這種精神在現代主義思潮的衝擊下,變得特別鮮明而深刻。在西方的現代主義中,流亡原是指都市文明的興起,使得人類的田園生活成為永恆的鄉愁。在工業文化與機械文明裡,人類的傳統價值日益衰微,而新的道德規範卻未建立,使心靈的寄託頓然喪失依靠,產生了飄泊不定的異鄉人情緒。人在現代社會的自我放逐,是無可挽回的宿命。現代文學的重要關懷,正是對於這樣的宿命進行反思、抗議與爭辯。

相形之下,台灣現代主義中的流亡精神脫離不了政治環境的影響。就外省作家而言,他們的第一代由於國共內戰的對峙而被迫選擇離鄉背井的歲月,終於與自己的土地徹底脫節。他們懷有強烈的孤臣孽子情結。1950年代的懷鄉文學,幾乎可用「孤臣文學」來概括;那種巨大的流亡圖,是由無數不同的離散故事組合起來的。然而,第二代外省作家已不能繼續停留在消沉的懷鄉情緒之中,他們勇於掙脫歷史的包袱,企圖在台灣的全新時空裡為自己的放逐宿命尋求出口。

就本省作家而言,他們見證了前行代作家在光復後並沒有迎接解放的命運。在戰後第一代作家的身上,反映了日本殖民經驗遺留下來的歷史創傷。然而,新的政治體制又在他們的傷口上鑄造新創,壓制他們的歷史記憶,並且剝奪他們的母語文化。他們雖然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卻尋找不到確切的文化認同或國家認同,而不能不在文學作品中表達強烈的孤兒意識。以「孤兒文學」來概括戰後第一代作家的作品,庶幾近之。1960年代崛起的第二代本省作家,顯然對這種孤兒意識開始重新省視,並且也開始為自己的文學思考自我定位。

現代主義中的流亡精神,使「孤臣文學」與「孤兒文學」獲得過濾與沉澱的機會。戰後第二代作家通過斷裂式的書寫,一方面尋找流亡精神的全新詮釋,一方面也迂迴抗拒政治權力的干涉。前者在於擺脫悲情的歷史情境,後者則在於擺脫悲哀的現實環境。第二代外省與本省作家在1960年代的會合,既改寫了文學史的走向,也創造了一個極為絢爛的文學盛季。在小說藝術的成就方面,現代主義誠然帶來了極大的豐收。

對於流亡精神的再詮釋,用功最深者當推《現代文學》的創辦人白先勇。生於廣西桂林的白先勇(1937─),1949年隨父親白崇禧將軍來到台灣。他的青春成長時期,一直到大學畢業都是在台灣度過。由於家庭背景的關係,他親眼目睹國共內戰與政權更迭,因此對朝代興亡與歷史盛衰的感受,較諸同輩作家還來得深刻。時空的劇烈轉換,在白先勇的成長過程中鍛鑄了虛實交錯的歷史意識;而這樣的意識最後都投射到他的文學書寫裡。

白先勇在台大外文系期間,受到夏濟安的啟發與影響甚大。他最早發表小說時,僅及21歲。〈金大奶奶〉與〈入院〉〈後改題為〈看菊花去〉)在夏濟安主編的《文學雜誌》問世時,就已預告一位傑出的小說家已整裝出發。不過,他受到文壇的注意,則始自《現代文學》創刊號〈1960年3月)刊載的短篇小說〈玉卿嫂〉。這是一篇現代主義精神表現得非常完整的作品,跳躍的記憶,情欲的描寫,客觀的窺探,以及心理的衝突,都透過一個小學四年級生容哥兒的眼睛呈現出來。這位小孩的眼睛,猶如一架攝影機,往往在恰當時機抓住重要場景;這些場景連串起來,便構成動人的精采故事。這種客觀化的描寫,成功地使個人情緒得到高度的疏離。

〈玉卿嫂〉是以寡婦玉卿與青年慶生的戀愛故事為主軸,其間的愛情與肉欲受到傳統社會道德的拘限。整個悲劇的發生,在於玉卿嫂全心追求愛情以掙脫牢籠之際,她的占有欲也為慶生訂造了另一個牢籠。素淨清麗的寡婦與蒼白青澀的青年,是憧憬自由的象徵。然而,最後這位女性還是以刺殺情人的行動來保有她的愛情。這種結局彷彿是很傳統的手法,但重要的是,在敘述過程中,白先勇大量使用意識流的技巧,製造夢魘式的情境。同時,也藉由情欲的揭露,隱隱投射他對美少年的凝視與幻想。〈玉卿嫂〉展示了白先勇早期的才具,開闢他日後的記憶重建與同志書寫的思考路線。

白先勇在出國以後,專注於兩個系列小說創作,亦即「紐約客」與「台北人」。這是他文學生命的高峰期,為流亡放逐的外省族群做了最佳詮釋。「紐約客」系列,係以留學海外的外省第二代為中心的飄泊故事;「台北人」系列,則是以旅居台灣的外省第一代為主的懷舊故事。衰老與死亡的氣息,籠罩著這些小說人物的身上。對於故土的眷戀,帶有一股無可抑止的絕望。其中的〈芝加哥之死〉與〈謫仙記〉,最能代表海外留學生心靈的浮沉,也是「紐約客」系列的精神所在。這些作品後來都收入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1976)。

〈永遠的尹雪艷〉是描述上海時期的交際花尹雪艷,來台之後重操舊業的故事。尹雪艷的美麗之所以「永遠不老」,主要是因為她仍然維持在上海時期的生活方式。時間的流動與社會的浮沉,全然不能影響她的生命格局。縱然她周遭的恩客老的老、死的死,尹雪艷的生活模式依舊紋風不動。尹雪艷深鎖在時間不變的歷史情境中,似乎是在暗示來到台灣的國民黨政權的怯於面對現實,風華絕代的上海時代,事實上已經一去不復返。把過往的歷史作為永恆的認同,顯然也是在諷刺曾經橫行許久的法統論述。尹雪艷並非不老,而是她拒絕承認已老。〈遊園驚夢〉是白先勇藝術造詣的顛峰,因為它融合了《紅樓夢》的語言技巧,崑曲的演出方式,以及意識流的心理刻畫。在那樣有限的篇幅裡,讀者看到了傳統與現代的交會,虛構與現實的交織,以及過去與現在交錯。故事中一群停留在舊日的票戲的上流社會貴夫人,耽溺於夢中花園的漫遊。等到夢醒來,看到了台北市現實環境的改變,才驚覺昔日繁華之虛幻。在不經意的文字中,揭露青春消逝的惆悵與權力起伏的苦澀。如此豐碩的文學盛宴,由白先勇的筆鋪張開來,為1960年代的現代小說創造了令人暈眩的華麗篇章。

商品簡介

《台灣新文學史》,謹向所有台灣作家致敬!

近50萬字,撰寫時間長達12年,幾度修訂

完整、詳細的作家、作品述評

後殖民理論的文學觀點、論述及視野

《台灣新文學史》,全世界台灣讀者必讀!!

政大講座教授陳芳明重量級著作

《台灣新文學史》,華人世界驚嘆

陳芳明教授自1999年首度發表台灣文學史論以來,

歷時12載,鉅著《台灣新文學史》終告成書;

起自1920年代台灣新文學運動,終於21世紀首個10年的群聲並起,

是目光深沉的百年回眸,也是給未來世代的期許之書。

上一輪的文學盛世,奼紫嫣紅,繁花爭豔,都容納在陳芳明的《台灣新文學史》;

下個世紀的豐收盛況,必將醞釀更開闊高遠的史觀,為未來的世代留下見證。

陳芳明的《台灣新文學史》,為精采的台灣文學與台灣歷史做出最佳註記。

《台灣新文學史》全書近50萬字,共分24章,陳芳明以獨到觀點評論日據時代以來台灣社會各個時期、各個階段的文學發展,包括重要作家、文學作品、文學雜誌、文學社團、文學思潮演變、文學論戰、文壇大事等。本書同時附錄台灣文學史大事年表,扼要記載台灣文學發展面貌。

《台灣新文學史》把台灣新文學的開展過程,劃分成殖民、再殖民、後殖民三階段,一步一步探索台灣作家的文學想像是如何從封閉走向開放,顯現台灣文學所展現出來的深度與高度。從流離文學到在地文學,從階級議題到性別議題,從漢人書寫到原住民書寫;從本島到離島的作家,以豐富的藝術技巧向世人展現美麗的文學台灣。左翼文學、皇民文學、反共文學、鄉土文學、現代主義、眷村文學、女性文學、原住民文學、同志文學、馬華文學、留學生文學……均一一羅列在內。

《台灣新文學史》的出版,堪稱近年來台灣文壇及社會的重要大事。

作者簡介

陳芳明

從事歷史研究,並致力於文學批評與文學創作的陳芳明,1947年出生於高雄。畢業於輔仁大學歷史系、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他曾任教於靜宜大學、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後赴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任教,同時受委籌備、成立該校台灣文學研究所。目前獲聘為國立政治大學講座教授,以顯其治學和教學上的卓越成就。

陳芳明創作逾三十載,其編著的作品影響深遠,例如主編《五十年來台灣女性散文‧選文篇》、《余光中跨世紀散文》等;其政論集《和平演變在台灣》等七冊見證了台灣社會的歷史變遷,而散文集《風中蘆葦》、《夢的終點》、《時間長巷》、《掌中地圖》、《昨夜雪深幾許》、《晚天未晚》,在在呈現了高度文學造詣。

在文學創作之餘,陳芳明的詩評集《詩和現實》等二冊,文學評論集《鞭傷之島》、《典範的追求》、《危樓夜讀》、《深山夜讀》、《孤夜獨書》、《楓香夜讀》,以及學術研究《探索台灣史觀》、《左翼台灣:殖民地文學運動史論》、《殖民地台灣:左翼政治運動史論》、《後殖民台灣:文學史論及其周邊》、《殖民地摩登:現代性與台灣史觀》,傳記《謝雪紅評傳》等書,為台灣文學批評建立新的研究典範。

2011年,陳芳明終於完成歷時十二載的《台灣新文學史》,為全世界的中文讀者打開新的台灣文學閱讀視野。

作者自序

新台灣‧新文學‧新歷史/陳芳明

如果有一個書寫工程可以苦惱十年以上,可以使一位投入者從盛年走到黃昏歲月,而又終於沒有放棄,那一定是刻骨銘心的生命書。站在時間的盡頭這邊,回望最初落筆的第一章,已經無法推測當年的心情。能夠堅持走到這麼遠,魂魄深處其實已經落下許多歷史痕跡。中間經歷的驚濤駭浪,曾經動搖最初的信心。生命中,來自政治現實的打擊,兩度粉碎了對文學的嚮往。第一次是在一九七九年,美麗島事件發生,使年少的自由主義者陷入理想崩潰的狀態。第二次是在二○○六年,綠色當權者爆發貪腐事件,使長年的民主追求者癱瘓在無邊的失落。一息尚存之際,在寂寥的、不為人知的角落暗自舔舐傷口。在最痛苦的時候,歷史書寫反而成為一種心理治療。整個療程很慢,很冗長,很枯燥,卻容許一個脆弱的魂魄慢慢從黑暗深淵攀爬出來。

台灣新文學史的建構,確實是龐大的挑戰。所謂新,指的是現代的到來。島上住民開始迎接現代文化的降臨,完全不是出自主觀願望,而是因為淪為日本殖民地而被迫接受。因此,「現代」一詞所具備的意義,比起西方現代的崛起還要複雜。如果是從社會內部緩慢改造,配合政治經濟的相應變革,而且是以漸進的速度慢慢前進,則現代化所帶來的文化衝突,就不可能那麼劇烈。台灣的現代化卻是在殖民權力的裹脅之下,以最迅速的節奏在一夜之間席捲小小的海島。新文學的誕生,正是台灣第一代知識分子所推展的啟蒙運動之一環。透過文學形式的表現,一方面揭露殖民地統治的本質,一方面介紹世界最新的文化趨勢。因此,從一九二○年代發軔的台灣新文學運動,先天就帶有強烈的抵抗與批判,而且也與生俱來就是要追求自主與開放。這本文學史寫得如此艱難,就在於它不能擺脫政治社會發展的羈絆,而只是專注於美學的挖掘與探索。早期的文學作品,文化意義往往超越藝術精神。具體而言,作家在遣詞用字之際,不能只是單純表現他們的感情,而必須同時表達思想上的困頓與政治上的挫折。

十二年前開筆時就已經意識到,這本文學史需要兼顧藝術的演變與政治的流變。這種雙軌思考,為的是要更貼近殖民地文學的本質。畢竟,在帝國主義的控制下,文學已不純然是文字技巧的演出,其中還注入精神的凌遲與折磨。從一九二○年代的思想啟蒙,歷經三○年代寫實主義的抬頭,以至四○年代前半葉的戰爭時期,非常鮮明顯示,台灣作家未嘗須臾偏離權力的支配與宰制。在撰寫過程中,整個心靈可以感受台灣先人在飄盪時期所產生的悸動。從第一章寫到第八章,大約耗費兩年的時間。然而,完稿時卻赫然警覺,許多新的史料紛紛出土。進入二十一世紀之後,文學史料開始大量整理,無數台灣作家全集不斷推陳出新。包括賴和全集、楊逵全集、張文環全集、龍瑛宗全集,都是在文學史定稿之後才付梓出版。下筆太早,出版太晚,便暴露這本文學史的缺陷;然而感到欣慰的是,台灣文學研究已不再是受到邊緣化的學問。對於任何一位作家的討論,不可能只是關在平靜的校園裡進行。細讀前人的作品時,即使是一篇小說或一首詩,都可發現作家的內在靈魂,不時與外在現實進行無盡止的對話。確切而言,台灣文學是最靠近台灣社會的一門知識。

從第九章寫到第十八章,又艱苦跋涉了兩年,亦即橫跨蒼白的戰後初期,到一九六○年代現代主義文學巍然崛起。這是截然不同的文學風景,在殖民地時期,台灣作家書寫時,混融地使用日語、台語、白話文,卻備極艱辛地營造出規模有限的作品;而那段時期藝術成就最高的文學,竟然是使用日語來完成。戰爭結束後,國語政策的強勢推展,使日據時代的作家不得不停筆或封筆。五四文學的白話文傳統,開始傳播到台灣。然而,在嚴苛的反共年代,台灣文學竟發生雙重斷層;一是與殖民地文學切斷聯繫,一是與三○年代中國左翼文學完全割裂,使批判精神與抵抗文化不免受到重挫。在威權時代,凡是不符合政治要求的文學,都被劃入禁林之列。不過,戰後台灣作家還是以迂迴的方式,繞過思想檢查而開始構築精緻的藝術心靈,那就是現代主義時期的到來。一場壯觀的美學運動於焉展開,那幾乎是等同於另一次的文學革命。作家的創作技巧,不僅進入深層的心靈世界漫遊,而且也挖出前所未有的感覺與想像。文字的提煉與濃縮,使漢文傳統的藝術之美臻於高峰。無論從詩、散文或小說來看,綿密的節奏,細膩的情緒,幽微的暗示,使作家的審美追求推到最遠的邊境。這段時期不僅改寫白話文「我手寫我口」的脾性,也使生活語言昇華成為優雅絕美的文字表演。

然而文學史書寫的進程,並沒有如預想那樣順利。二○○六年,貪腐事件浮上檯面,對於曾經涉入政治運動的理想主義者,可以說遭逢前所未有的打擊。本土的回歸,曾經是海外遊子的終極願望;民主的實現,也曾經是一個世代知識分子的崇高夢想。在赤裸裸的政治場域,竟然見證當權者高舉本土的旗幟,而戴上民主的假面,毫無節制地讓自私的欲望氾濫。事件驟然爆發,使長達三十年的生命追求立刻回到原始狀態。整個戰後世代所押注的夢,最後證明是一場空幻。如果一切必須從頭再來,不免開始追問:文學是什麼?藝術是什麼?歷史又是什麼?一個時代的最佳心靈,往往需要經過好幾個世代的奉獻與累積。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卻抵不住一隻貪婪的手。回望未完成的文學史手稿,所有的希望都搖身變成虛妄。現實社會的崇高價值,若是無法定義,又如何去界定歷史上的藝術成就?那已經不是「挫折」一詞可以概括。歷史上流浪的台灣,在那撩亂的時期,終於還是沒有找到回歸的道路。

所謂本土,不應該是指島上的單一族群;所謂民主,也不應該是特權的代名詞。從文學史的觀點來看,本土化與民主化,無疑是可以互相代換的同等價值。自現代主義勃興以降,台灣文學發展能夠出現盛況,其實是匯入不同族群、不同性別、不同價值的書寫方式。台灣文學能成其大,正是在於不擇細壤,也不擇細流;它容許差異,也容許多元,因此本土文學就是民主精神的最高表現。權力往往只是興衰與更替,藝術則是繼承與累積。在本土一詞誕生之前,台灣文學的成就早已存在;不能因為信仰本土的意識形態,就必須扭曲變造過往的藝術成就。或者把前人的努力,都悉數收編到短暫的權力。文學可以包容政治,如今卻發現政治在窄化文學。如果容許這種粗暴態度,等於是把歷史上的文學記憶全然擦拭淨盡。

在文學盛放的地方,正是受傷心靈獲得治療之處。台灣島上所有的文學成就,不可為一時的政治信仰服務,更不可淪為一個庸俗當權者的工具。對狹隘本土回敬的最佳方式,便是重新挺起史筆,以漂亮的文學反擊污穢的政治。這本文學史重新開筆,是在二○○八年之後。再次以文學的力量撐起意志,艱苦地走出生命中最黯淡的階段。台灣文學在戰後最精采的階段,莫過於現代與鄉土之間的拉扯。它意味著歷史轉型與社會轉型,究竟是開門接受外來的影響,還是關起門來進行自我營造?這個問題無疑是戰後台灣作家的最大考驗。重新面對這段歷史之際,在內心確實湧起掙扎的感情。作為一個本土派論者,畢竟還有一些意識形態的幽靈在作祟。非得讓本土成為一種歷史的雄辯不可,也非得讓台灣成為鮮明的文學意象不可。那種執念,使得手上的筆躊躇不前。

反覆求索之餘,頓然有了深刻的覺悟。本土不應該是神聖的人格,也不應該是崇高的信仰。它其實是一個開放的觀念,所有在歷史之河漂流的族群,所有在現實之鏡映照出的移民,選擇在海島停泊時,他們的情感與美學也都匯入了本土。台灣原是一個流動的空間,除了原住民之外,所有的族群都是移民的後裔。台灣文學是一張拼圖,也是一塊拼布。每個世代、每個作家都致力於剪裁的藝術,注入他們最好的想像,運用他們最好的手法,為的是使這個海島變成無懈可擊的美好圖像。

這本文學史的詮釋角度,是從後殖民史觀出發。後殖民的觀念,長年以來,往往受到誤用與濫用。似乎只要站在批判和反對的立場,就可完成後殖民的解釋。台灣文學從殖民體制與戒嚴體制掙脫出來,確實負載累累的傷痕。台灣文學的前輩作家,嚐盡被損害、被欺負的滋味。然而,流血與流淚並不等於文學,或如魯迅所說,恐嚇與辱罵不是戰鬥。他們能夠從文化廢墟中重新站起來,並不是百般珍惜曾經有過的苦難與痛楚,而是通過文學藝術的洗禮,擦拭血跡與淚水,成為脫胎換骨的高尚人格與高貴靈魂。文學如果是一種救贖,它本身就是最好的武器,對人間的醜惡與污穢展開無盡止的淨化。文學史是一段去蕪存菁的過程,剔除剩餘與殘餘,勇敢面對強權,卻不為強權收編。

真正的後殖民文學,在於消化歷史上所有的美與醜,把受害的經驗轉化成受惠的遺產。獻身於藝術的追求者,在於卸下權力的枷鎖,走出思想的囚牢,以旺盛的創造力、生命力,換取豐饒的美學。傑出的藝術作品,就是最好的戰鬥,也是最好的批判。在一九六○年代現代主義運動後,台灣文學能夠產生動人心弦的作品,正是因為擺脫了仇恨,也超越了辱罵。藉用壓縮的精緻文字,烘托出整個時代的苦悶與幽暗。在七○年代鄉土文學運動中的最佳作品,往往是在庸俗的故事裡,彰顯人性的寬容與無私。進入八○年代以後,當威權體制開始鬆動時,女性文學、同志文學、原住民文學能夠開闢全新的天地,就在於透過文字藝術嘲弄權力、調侃歷史、挑逗主流。後殖民作家深深理解,文學是跨世代、跨國界的藝術,不會被歷史情境綁架,也不會淪為政治權力的人質。在歷經苦難之後,提煉出來的文學,反而是以開放寬容態度,到達昇華救贖的境界。

斷斷續續寫了那麼長久的日子,受盡寂寞時光的凌遲。終於敲下全書最後一個句點時,所有的折磨立即消失無蹤。卸下精神上的枷鎖時,看待世界的方式全然翻新。對於海島釀造出來的文學,更加具有信心。值得期待的是,更好的文學在不久之後必將持續誕生。純粹的藝術,必須經過幾個世代才能提煉出來。台灣的民主化還在盤整階段,能夠有現在的文學成就,已是不容易的收穫。真正發光發亮的作品,應該會綻放在未來的盛世。許多朋輩對網路文學頗感憂心,認定年輕作家不可能創造傑出作品。這本史書固然未及寫入網路文學,卻不贊同這種悲觀看法。文學的技巧與形式,永遠隨著時代的更新而不斷發生變革。白話文運動曾經使傳統保守者痛心疾首,但是經過十餘年的文學革命之後,成熟的作品便源源不絕問世。現代主義運動在台灣崛起時,也使文學革命者胡適發出焦慮之聲。他並未意識到那是另一次的文學革命,藝術的全新時代就要開啟。如果預言沒錯,網路文學應該是第三次的文學革命。新世代作家不可能偏離網路時代,他們將在虛擬空間寫出具體的新感覺與新語言。

這本文學史的撰寫,無疑是台灣民主化過程的產物。整個書寫過程,再三與現實的政治波動交錯而過,其間擦出的熾熱火花,只有在埋首振筆之際才能深深體會。曾經發生的流亡經驗,遭遇的民主災難,都消融在複雜曲折的字裡行間。能夠為精采的台灣文學與台灣歷史留下見證,那是生命中所能接納的最好祝福。我的家國、我的時代正要進入一個盛世,迎接之際,樂於以這本文學史的完成,向前輩作家致敬,也向後來的新世代致意。擁有如此豐饒的文學遺產,當可預期下個世代將抵達更輝煌的藝術峰頂。

台灣新文學史(上)
作者:陳芳明
出版社: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11-11-02
ISBN:9789570838978
定價:450元
特價:88折  396
其他版本:二手書 47 折, 210 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