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的血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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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1. 小光

2. 小海

3. 阿莫.秋香

4. 來來飯店

5. 樂蒂

6. 名媛千金測驗題

7. 裸體海灘

8. 西門町.獅子林.慾望街車2.0

9. 處子

10. 公寓酒吧

11. 天天開心

12. 白色的禮物

13. 嘻嘻男孩

14. 查理帕客

15. 小時那件事

16. 自由免費.小海再見

17. 精神病院

18. G

0 後記

試閱內容

遺忘是充滿誘惑的,酒與藥那般舒服的。

我曾經嚮往遺忘直至心之消亡,卻不得不回頭追求,追求記憶帶來的自由。

1. 小光

我記得那個夏日傍晚,秋意沿著水管滲進來,水涼得剛剛好,我正想洗澡。

水盆將滿,有個男的冒出來,出手要將我剝光。

夏暮的太陽蹲得很低,我也蹲得很低,將身體嵌入斜斜的暗影中,把僅餘的上衣拉攏,像拉上一塊潦草的窗簾。

霞光似水,淋淋瀉了一地,水盆還沒溢出,澡間卻彷彿濕得透亮。

十九歲的我伏在自己腳邊,仰視這突兀的陌異之人:比籃球員更高大的少年,方正的下顎,理平頭,起皺的襯衫沒上扣子,像是剛從操場離開。

少年笑得開朗,露出問心無愧的齒白,四肢灌滿力量,嘩一下撲過來。我伸手抵住他的上臂,感覺像是觸到卡車輪胎。一隻脫困的、發情的獸,全身的肌肉繃懸於暴動邊緣。奇怪的是,他的強大並不讓我感到特別恐懼,因為他笨拙得像個稚齡的孩子,智商只有七、八歲吧,至多只在夢裡有過性經驗,幾句話就能撂倒他。由他鬆闊的笑聲可以推斷,他並不打算傷害人。

我啟動獵物的本能、陰性的機智,慌亂卻不失狡猾地,朝另一個方向疾走、滑行,半踢半哄掙脫了他,奔進自己的房間,扣上兩道鎖。重重呼一口氣,感覺像是卸下了一團稠重而癡黏的寄生物,倒不像逃命。

隔著房門收聽門外的動靜,聽見他嘻笑著擊出歡鬧的掌聲,像個雀躍的孩子,準備投入一場捉放的遊戲。我聽見他興致勃勃地讓高漲的呼吸緩緩落下,讓時間安靜流過,彷彿在等待自己學會忍耐,學會狩獵,長出耐性,變成大人,好繼續下一個行動。

黃昏急速冷卻,掉了顏色,留下一束稀薄的光線,穿過栓緊的門縫。

那僅剩的微光被我踩在腳下,彷彿動彈不得,就連時間也穿行不過。

一切都暫停了。吞嚥暫停,屋頂的漏水暫停,就連透明的影子也抵住了時間,擱止了加深的速度。

我聽見門外的呼吸愈來愈急,愈來愈近,像火舌穿過氣管,像蛇行的好奇心。正當我直覺要出事了,事情就發生了。

瞬間,男孩巨大的手指穿破木門,直取我的胯下。

室外,媽媽的麵攤正迎接晚間的第一波高峰,在騎樓底下冒出蒸氣。附近的建築工人剛剛收班,點了幾瓶啤酒與小菜,杯盤與筷子輕輕碰撞,每一個聲響都許諾了一份微薄的利潤。再過半小時,待天色完全暗去,那個恐懼日曬從來見不得光的女人,就要騎著單車路過,向壯碩的工人們請問,「各位帥哥,你們有誰撿到我的貓嗎?金色的虎斑貓?」女人左眼罩著紗布,因為她剛去割了雙眼皮,一次只割一邊,另一隻眼要留著煮飯、騎車、上下班,待左眼的傷口癒合了,再去割右眼。獨居的她非常珍惜有班可上的日子,不敢請假,她在山腳的玩具工廠上夜班。

「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只是一個小孩子,月經都還沒來呢,就連處女也算不上…」

「什麼?什麼叫做『連處女也算不上』?」小海問。

我說,「小女孩的定義是:初潮還沒報到的女童。處女的定義是:有了月經的童女。」

女童與童女是不一樣的。

「這很重要嗎?」小海問。強調兩者的差異有何意義?

「假如你遇過那種事,就會明白我的意思。」當我這麼說的時候,想起的不是自己,而是阿莫。

「不對呀,」小海說,「妳說妳當時十九歲,不是嗎?總不會十九歲了還沒來吧?」

「那是夢,是我在夢裡的年紀…」我說,剛才陳述的是由記憶改裝過的夢境,或者,由夢魘竄改過的回憶,「實情是,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已經過了十一歲,還沒滿十三歲…」

「妳在搞刑事鑑定喔…」

「說起來是有那麼一點像喔,像驗屍一樣。」我說。

身體提供了尺度,為我重組了時序。身體不會忘記當時,鳥喙般尖起的乳房,不諳血事的皮膚。身體不會忘記。

「那時候,妳算是女童還是童女呢?」小海問。

某種中間質吧,我說。即將由女童化為童女,像一隻四足的蝌蚪,正在脫去尾巴,告別童年,等待命定的第一次跳躍。一種既是也不是的,過渡狀態。

多年後,夢見那個「洗澡遇襲事件」,那個被秋意滲透了的、暮光淋淋的夏日,我這才重新憶起那件童年往事,並且在記起的一刻發現自己早就忘了,早就忘記這件事了。然而這件事卻對我念念不忘,一再潛入我的睡眠,以夢的格式帶領我重新經歷一次。

假如我不曾做過上述的夢,我將無從記起這件童年舊事。一旦在夢的提攜底下重回現場,又要忘恩負義譴責夢的不是,說夢裡虛構的比重構的多。問題是,倘若未曾經歷夢的改寫與變造,我將無從透過「與夢爭辯的過程」重新確立,哪些細節才是真的。

實際的情況是──讓我重新描述我所追回的「事實」──我光裸著全身,濕淋淋正抹著肥皂,那個男孩闖了進來,對著我笑。

男孩名叫小光,十一歲,與我同齡。腦子開過刀,恆常剃著平頭,袒露的胸口豎起一道又長又亂的刀疤。小光更小的時候開過胸腔,雙手不太靈活,不習慣穿T恤,襯衫只扣一顆,腦筋轉得慢,跑起來也慢,在那民智半開的年代,「多重障礙」這語彙還沒誕生,大家隨口叫他白癡,沒人喜歡跟他玩。

小光住在我家對面,家裡是開洗頭店的。他穿過我媽的麵攤,直入我家沒有門的前廳,沒有光的走廊,來到沒有門的廚房,進入沒有門的浴室,撞見沒穿衣服的我。他鬆垮垮地亂笑幾聲,伸出粗大的食指說,「李文心,我抓到妳了…」沒人跟他玩,他就一路跟,總是突然冒出來,像個小變態。

小光食量很大,吃下的養分全都灌進肩膀與四肢,聳然高壯,像個巨人,白痴般癡情於白色的地磚,鎮日在浮塵四起的工地裡晃。

「我抓到妳了…」小光呵呵笑說,「我看到妳的咪咪了…」小光的下顎彷彿木造的替代品,拙重而生硬,咬不住字形。他不像其他聰明的小孩,早早便習得各式陳腐的、性的成見。但我依舊在他眼中望見一種溫和的、充血的亢奮。

澡盆快滿了,我將水龍頭旋緊。剛剛脫下的衣服全都躺在小光腳邊的洗衣籃裡。

「妳的BB呢?」小光說,「李哲偉說男生是雞雞,女生是雞巴,許慧真說女生不是雞巴,是BB…」

我叫他走開,他動也不動,眼睜睜釘在原地,像一顆受苦的李子,半熟著被咬了開,泌出酸楚的汁液。

「走開啦!」(其實我還罵了白癡)小光依舊不動,濕潤的眼睛像一把勺子,將我舀起來喝。儘管他只是一個孩子,不曾在夢境以外的時空裡遺精,就連處男也還算不上。

澡盆裡的水管被浮力推開,彈落地面。我立起蹲伏的身體,轉身面向他,朝他立定的方向走過去,打算關起浴門。

浴門卡住了,拉不動。

小光也卡住了,趕不走。

小光像浴室與廚房之間那扇壞掉的門,被生

商品簡介

是的,所有的傷口都渴望發言,所有受傷的總要伺機傷害……

然而除了傷害,有沒有其他的方法可以離開,離開這受傷的世界對我們的傷害?

瘋子的孤獨比罪人的孤獨更深。瘋子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上說了真話,但是她並不享有說真話的權利,因為她失去了「正常」此一人性的基本配備。她的翅膀被搗壞了,飛不起來了。

這本書的目的就是,讓那些「沒有發言權」的人開口說話。既然「真實」已無從歸返,那就動用謊言、夢幻、想像,與癲狂吧。

我看見太陽慢慢慢慢轉成綠色,流出黑色的血……

孤獨有很多種,最深的那幾種孤獨是說不出來的。

生命完美之處不需要愛,愛在生命陷落的地方。

唯有「病態」之人擁有比常人更深切的情感。真純的摯情,是由悲傷鍛造的。

但愛是騙不了人的,就像「不愛」也是騙不了人的。

作者簡介

胡淑雯

台灣台北市人。當過新聞記者、報社編輯、專職婦運者,目前專事寫作。台灣大學外文系畢業。得過文學獎若干。二○○六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哀豔是童年》。二○○八年寫壞了第二本小說,作廢。

作者自序

自序:各式各樣孤獨所形成的暗影

胡淑雯

開始寫作這本小說之前,我花很長時間完成了一個失敗的作品,書名暫定為《台北人》,但在即將出版的時候,我卻尖銳地發現,這是一本「我沒有能力替它辯護」的書,因為我根本不喜歡它。然而,這本寫壞的書中,確實包含了我很在乎、很帶感情、很想表達的主題,直到它送上編輯台,「出書」這回事真的要進行了,要玩真的了,我這才任性地把書稿擋下,收回。因為我知道自己寫壞了,搞砸了,我不想出版一本在現實面前站不住腳、甚至連頭都抬不起來的小說。

之後,我花了一年半的時間,重讀幾本對我來說很有意義的作品,它們時常縈繞、占據著我的心靈。從二○○八年的四月到二○一○年,我老老實實地將這些作品重讀了一遍,包括《變形記》、《慾望街車》、《麥田捕手》、《異鄉人》、《寵兒》、《羅莉塔》,其中,有些書甚至重讀了三遍。我想好好認清楚,為什麼這些作品不斷呼喚著我一讀再讀?忽而有一天我想通了,這些作品共有的特質、面對的主題,全都是「孤獨」和「孤獨產生的陰影」。孤獨有很多種,但最深的那幾種孤獨是說不出來的,例如:童年受到性侵的小孩,無論是男是女;得了精神病的人,無論他是幾歲得病的,他有話說不清楚,等到發病了才開始說,已經沒有人聽得懂了;另外一種就是政治犯,事情發生的時候他不可以說,等到可以說的時候他已經老了,記不清楚了,或者已經發瘋了,所說的話是真是假已經難以辨識;或者像我的小說裡,小光那樣的人,他是天生的殘障,半失語狀態。因此,當小光「行動」的時候,不論出於好奇還是善意,那「經驗的零度」都是無法被重返的。在這本小說裡,我想要談的就是這個,各式各樣的孤獨以及他們所形成的各式各樣的暗影。因為我想清楚了,才有能力動筆再寫,也終於找到了語言和敘事的位置。透過閱讀把自己沉澱下來以後,我才找到重新書寫的可能。

這個階段的我,是一個和小說談戀愛的人,而且我相信,也正經歷了──當我閱讀到很好的作品,會讓我變得善良或是渴望善良。相比於才華和知識,我覺得「善良」的價值更值得被珍重。我讀完馬奎斯的《百年孤寂》以後,第一個直覺便是:「馬奎斯一定非常非常善良。」對我來說,小說的價值在於,它可以觸動某一塊比理性更深的位置,有些人說那個地方是「心」,有些人說是「靈魂」,有些人說那個地方是「良知」,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姑且將它命名為「善良」。

非常湊巧的是,我今天出門的時候,家門口居然停了一隻米黃色的蛾,牠停在門把的旁邊,身上的顏色像是一件純白的衣服被穿舊了,那是一種純真的女人被玩舊了,讓人心碎的黃。白色髒掉的時候,有時變成灰的,像白蘭琪;有的時候就變成了被空氣漸漸汙染,或者衣服被燙漿過很多次而逐漸黯淡的黃色,一如我今天遇到的那隻蛾。我趕緊拿出筆記本記下這一幕,覺得自己得到很大的祝福。十幾天前我還遇到另一件事,那時我正在核對小說中引用《變形記》的地方有無出錯,於是花了三天的時間再讀一次《變形記》,直到第三天早上,我起床準備烤麵包吃早餐的時候,居然發現瓦斯爐旁邊,躺著一隻昆蟲,牠是翻身躺著的,就像《變形記》主角從一趟不安的睡眠中醒來時,那樣仰躺著。一開始我以為是蟑螂,而後我發現是一隻黃金色的金龜子,我不知道牠從哪裡來的,我們家東曬與西曬都很嚴重,熱天裡都是鎖門關窗開冷氣的,唯一的可能是從抽油煙機的排氣孔裡鑽進來。但是,當我發現牠的時候,牠並不像一般的昆蟲趴伏著,而是翻身仰躺,展現出格萊高爾的姿態,活生生卻無助地,舞著六隻細細的腳,那一刻,我也覺得自己被祝福了,我將金龜子輕輕捏起來,打開窗戶,手一放,牠就飛走了。

在最近的書寫中,我嘗試去關注那些無法言說的人,沒有發言權的人,比如政治犯、精神病患、童年受到性侵害的人、想要或已經變性的人……同樣的,這世上另有一種人,他們的表達工具受到阻礙,有口難言,這樣的人就是「窮人」。「身為窮人」這件事情本身,就預示了「說不出來」的命運,幾乎所有的窮人都是半個文盲,他們可能受過小學或中學教育,可以讀報紙,但卻永遠都讀不懂社論,他們有朋友可以聊天,但是心中有苦的時候,只能由衷地發出幾句髒話,接下來就找不到適切的話語去形容了。於是,把這些表面看來「不同速率」的世界編織在一起,對我來說是自然的。在寫作的時候,我其實是有意識的,以「性感」以「酷」去誘拐讀者,進入那些看起來一點也不酷、一點也不新潮的,窮人的生活。從這個角度來看,身為一個很不專業的寫作者,我還是動用了寫作策略的。我希望透過這樣的寫作策略,把那些很潮、自覺很酷很屌很有品味的讀者勾進來,看看那從來不曾消失的、古老的、貧窮者的歲月。──也許我們被「當代文學」的想像限制住了,被「前衛」的想像限制住了,是該重新思索「何謂新、何謂舊」的時候了。我知道這樣的寫作有失敗的風險,極可能是在勉強自己也勉強讀者,因此,我至今還不能確定,這個作品是否有能力自己穩穩地站起來,為自己辯護。但寫作就是一場冒險,很值得的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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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的血是黑的
作者:胡淑雯
出版社:INK印刻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11-11-01
ISBN:9789866135637
定價:360元
特價:79折  284
特價期間:2024-01-01 ~ 2024-03-31其他版本:二手書 56 折, 203 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