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與愛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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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實上,她就像得了失憶症。

關於那天,第一次,她跟他隔著太平洋相對,

一個男人,一個女人。

依靠科技,把彼此最最神妙的部位定格在彼此面前。

那個時間的長度,那個影像的刺激性,全都無影無蹤。

或許,與愛無關

「四十。」

她說。說這話的時候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

鏡子裡那個女人看上去無論如何不像四十歲。

她其實已經不大照鏡子了,但是跟他開始通MSN之後,她就把鏡子放到書桌上,每次講話的時候,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似乎是從他的話語裡開始審視自己。

或著說,從他的話語裡開始創造一個新的自己。

那是個四方無框的桌鏡。像個小小的窗口。鏡子裡的女人坐在窗口和她對望。那女人,其實也不像她實際的年歲。也說不上是不是比較老。但是很明顯,比那實際的年歲要更失望,更疲倦和更無趣無奈。 她毫無辦法的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覺得很氣餒。於是再說一遍。

「我四十歲。」

兩個人在用MIC通話。她慶幸在交流的只是聲音。他看不到她。

男人問:「你屬什麼?」

這一問問到要害。她立刻慌亂的開始換算。四十歲的話,那應該是民國五十六年,一九六七年出生。

她說:「屬……羊。」又說:「大概吧。我不大注意這些。」

她這樣說是為了掩飾自己剛才的停頓,但是他那頭忽然大笑了。

她問:「你笑什麼?」

他說:「我笑你羊入虎口。」

那麼他是屬虎的了。她忙問:「你哪一年的虎?」

他不回答。回到剛才的話題。

他說:「讓我看你。」

1.

黎麗至是離婚以後才開始上網路交友。這件事說來跟黎慧至有關。父母給兩姊妹取了許願般的名字,但事實上,比較美的是慧至,而比較,至少一般看法中,比較聰慧的是麗至。

兩姊妹是異卵雙胞胎。同年同月同日生,慧至比麗至早六小時,會有這樣大的差距,是因為麗至難產。就像她還在母胎的時候便明白人世沒有什麼好玩的,所以抵死不肯出來。

這微小的差距,使得兩個人分屬了兩個星座。慧至射手座,而麗至摩羯座。兩個人都非常典型。慧至從小就非常伶俐,而麗至從小就非常陰沉。任何事對慧至似乎都不費吹灰之力,但對麗至就異常困難。 唯一的差別大約只在婚姻上。至少在外界看法,麗至是幸運的,有穩定的婚姻。而慧至坎坷,她結婚兩次,離婚兩次。「從來沒有遇到過好男人。」母親總是這樣說。而麗至的婚姻似乎一直是美滿的,直到現在,她明明白白看到了梁建業出軌的證據,

但是外界還是覺得她是幸福的。因為內部腐爛沒有人知道。

梁建業是高等法院法官。平日在家的他穿著麻布圓領汗衫,方方正正的四角短褲。身上帶著刺鼻的膏藥氣味。他長年為背痛所苦,總在背上貼大片膏藥。結婚二十來年,直到看見那些相片的時候,麗至才發現,自己的丈夫在家裡從來沒有笑過。

照片上梁建業的笑容是她從來沒見過的。那女人坐在建業身上。而建業穿著他的法官大黑袍,那坐在他身上的女人可能是全裸的吧,因為建業雙手摟著她。他兩手環著女人身體,黑袍的袖口遮蓋住女人的胸部以下,而胸部以上,女人身上一無所有。她裎露著相形之下異常潔白的肩膀與胸口,在黑袍上端明顯的乳溝。整個就像建業雙手捧著的一座活生生的半身女人像。

女人年紀不輕,甚至談不上美。但是她坐在建業懷裡的模樣,很明顯,是幸福的。是相信著背後那男人的某些東西吧,是確認自己在某種狀態中,才會露出那樣,帶點少女感覺的,近乎有著羞意的微笑。

而建業非常放鬆。他略偏頭看著他懷裡的這個女人,帶著寶愛的神情。他整個視線籠罩她,似乎要把自己全部的柔軟與埋藏的感情傾倒給這女人。那樣的笑容,使得他完全不像是他。

建業剛滿六十歲。麗至不知道這女人跟他的關係有多久了。

麗至看了許久。非常確認這完全不是她已知的,熟悉的,認識的,共同生活過長久歲月的,她的丈夫。

可是,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誰呢?

那熟悉的,至少自己一直以為自己熟悉的男人身上,竟爾呈露出這樣陌生的一面。麗至看著,覺得分裂。因為分裂,她覺得有些頭腦不清。似乎腦袋裡有什麼忽然卡答關機。總之,她並不覺得難過,或者心痛心碎,那些發現丈夫外遇會出現的感受,她都沒有,至少當時沒有。

慧至問:「那後來呢?」 後來建業就推開門進來了。

這件事她只跟慧至說過,而且是她發現照片的半年以後。那半年裡她急速的消瘦下來。對付所有人的詢問,她都說:「我在減肥。」

減肥是神聖的理由。於是沒有人關心她的變化,沒有人懷疑她是不是身體出狀況。慧至也沒有懷疑。她會來問麗至,是因為看見梁建業車上帶了女人到薇閣去。慧至是常去薇閣的。她確認了是自己妹夫的車,並且看見那部車在兩個小時後開出來。

她把這事告訴麗至。麗至只覺得非常疲倦,沒有力氣。她沒想到建業已經做到這樣了。

她都還在維護兩人的婚姻,沒有跟任何人說。甚至沒有去跟建業理論,談判。但是建業好像得了她的默許似的,已經公然帶女人去愛情賓館出入了。

慧至問她是怎樣發現照片的。

她幫建業換公事包。那是她送給建業的六十大壽的禮物。名牌包,好幾萬的。把建業的資料移到新包裡的時候,她看到了那張照片。

建業會放在公事包裡,總是非常喜愛吧。

後來他推門進來。看見麗至手上拿著照片。

他很鎮定。他一向如此。只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說:「你進我書房幹什麼?書房是我的privacy,你不懂嗎?」

慧至說:「幹!」她很憤慨:「死男人!」她問麗至建業有沒有解釋?

建業沒有。他只從麗至手上拿過了照片,在她面前撕成兩半,說:「這種無聊東西你看它幹什麼。」

麗至問:「那女人是誰?」

建業拿下眼鏡盯著她。他的眼神很強,他眼珠圓圓的,黑亮,全力睜大著,不像在開玩笑。他說:「你侵犯了我的privacy,你不該跟我道歉嗎?」

慧至說:「求你,你沒跟他道歉吧!」

麗至不回答。慧至了解她,於是嘆口氣,搖頭,說:「我真想殺了你。」

2.

慧至的外銷成衣店開在鬧區裡。後來她就叫麗至到她那裡幫忙。說是幫忙,其實是要讓麗至在自己的視線裡。不看著她,她擔心麗至會出事。

兩個孩子都在國外念書。要告訴孩子他們的父親出軌,似乎是過於複雜的事,所以麗至什麼也沒說。

在那半年裡,她獨自懷抱著建業那張照片裡的影像。她時常在想她看到的畫面,在腦海裡一遍又一遍的複製它,就像她腦袋裡有一架複印機。那些影像雪片似的,像某些廣告畫面,刷刷刷在空間裡飛著。那些菱形的,斜飛的畫片,一邊紛飛著,一邊一片片把她的心削下來。

她從來沒有忘記她看到的那兩朵笑容。男人的和女人的。然而那笑容似乎非常神祕難解,她不明瞭是什麼樣的情況下,會使兩個人,一男一女,對彼此露出那樣的笑容。

那女人有而她沒有的,大概就是讓男人露出那種笑容的能力吧。

她的人生就這樣停頓下來。忽然成了個大平面。她像圓形轉盤上的一小點。每天在那圓盤上旋轉著,永遠在同樣的位置。她每天在家裡發呆。失去了日與夜的感覺。有時候很呆鈍,有時候又突然的非常激情。

她會眼眶裡充滿眼淚,啪啪掉落,完全無法遏止。她會哭許久,感覺到自己內部有充沛的庫存,可以哭到天荒地老。但剎那間就停止了,好像天空停止落雨。那時她覺得很疲倦,這疲倦的自己和方才激烈的哭泣的自己被某個東西分割開來。完全兩個人。分明到她覺得自己轉頭可以看見另一個自己。

因為這分裂的感覺,她去看醫生,醫生開藥給她。她每天吃,之後便坐在慧至的店裡發呆,看著客人進來和出去。看著店面外天色逐漸轉暗,以至全黑。她依舊在那個巨大的轉盤上,依舊是轉盤上的一小點,和過去的差別是,這轉盤不動了。

慧至不讓她吃藥了,說她變得越來越呆。她帶她去看她自己的治療師。

慧至在第二段婚姻結束後,就不再去戶政事務所登記了,雖然照樣結婚,請酒,拍結婚照。買房子,在分手時留下房子。她的感情對象造就了她投資房地產的眼光。後來,她就不結婚了。四十五歲之後,她只交男朋友。和參加成長團體。情人離開的時候,慧至會待在成長團體裡療傷,她跑過許多成長團體。最近參加的這個,治療的方式很奇異,採取團體治療。她帶麗至去。

那是非常乾淨和清涼的所在。空間很大,木地板,牆邊散置蒲團。而慧至每次都帶她去。看他們的治療方式,有點類似某種演出。

這些人會在空間做各種排列。而被治療的人站在中心位置。麗至大半站在角落裡觀看。

來的人大半有自己的人生問題。而所有的問題,通常都牽涉到一個,或著更多的人。治療師會安排當事者與這些關係人對話。但是現實中,這些相關的對象未必願意一起來談,也或者早已經身亡了。於是他們會找所謂的「代表人」。

代表人有時候是陌生人,但是當他們被挑選成為當事者各類關係的代表人時,似乎能夠感受到那個人物的情感。會帶著那個人的情緒和性格與當事人互動。有時候表現非常激烈。會與當事者爭吵,埋怨,責怪,而最後,歸結到宏大的哭泣。大家都哭。

而麗至看著這一切。有奇特的寧靜之感。似乎獨獨因為置身這些痛苦與悲傷之外,她便得到了淨化。那些人她多半不認識,但是那些痛苦,在純粹的只是痛苦的時候,似乎可以相通。麗至由是知道,世界上痛苦的種類並不多。這一種痛苦和那一種痛苦,並沒有明顯的區別。那許多的痛,難以承擔,無法言說,像是卡在皮下的牙齒,或快或慢的生長,或巨大或微小,而相同的是不堪忍受,而且,如何假裝它也並不會消失。

麗至後來會自己去。她從來不談自己的問題。事實上她不覺得自己那叫什麼問題。她明白自己面對到生命中的一個摧毀,但是她想建業不會要離婚,而她自己也不要離婚。所以,某方面來說,並沒有什麼改變。

她只是喜歡待在那空間裡,在他人的憤怒,怨恨,衝突與委屈中感到平安。

每次,他們都會哭泣。在別人哭的時候,麗至也哭。那混雜的哭泣,別人的情感和她自己的混在一塊。她為別人哭泣,也為自己哭泣。

負責人叫她黎姐。黎姐很安靜,不大說話。總是坐在角落裡,讓自己成為陰影。許多人來來去去。各個不同的個案當事人。麗至不確定他們是不是看到她,甚或認識她,記得她。

她沒想到這樣安靜,無聲,退避,近乎不存在的狀態,居然也會讓她認識了奶凍。

3.

奶凍是某個個案當事人的前夫。

這個女人有感情問題。拋棄過人也被人拋棄。她的深深淺淺的感情對象環列在她四周。但是還缺一個人。

麗至從來不參加治療活動。但是這一天,所有的代表人都用上了。負責人請她當一下代表。

她代表的這個對象是男人。個案當事人是個很緊張的女人。她沒有說這個男人與自己的相處狀況。麗至站上關係人位置時,立即感到很明顯的漠然。她看著面前的這個女人,在漠然裡感到混雜的情緒。

女人問:「你恨我嗎?」

麗至回答:「不恨。」然後「他」說,麗至覺得自己置身其上的能量要求自己這樣反應:「不愛你也不恨你。」之後說:「我已經忘記了。我不在乎了。」

女人聽了這話,開始哭泣。

而麗至站著看她的對象,直覺到自己冰一般的寒冷,無情。「他」一語不發。

女人哭了許久。

麗至離開了她的代表人的角色之後,才開始陪她一起哭。

兩個人坐在一旁。女人哭了半天之後,請麗至幫她打電話給她前夫。她跟麗至解釋:「他聽到我聲音就會掛上。」因為這個原因,也不能用她自己的手機。麗至同意了。她照那女人說的號碼撥號。 那邊沒接電話。鈴聲響了許久。沒有人接電話。最後轉語音信箱。

麗至這時才掛上。對那女人說:「沒人接。」

女人開始哭泣:「他不接。他不接我電話。」

麗至這時明顯的感覺到那女人身上有她自己。

她從來不給建業打電話,打這樣的電話。她只是坐在家裡等他,而建業有時回來有時不回來。可以想見如果她打電話去找建業。會是同樣的待遇。

後來她再也沒見過這女人。

當天晚上。有人打電話來。

那時候麗至已經睡了。手機在床旁的櫃子上。她拿起來接。

是個男人。麗至應了「喂」之後,對方無聲,麗至又「喂」了一聲。那頭這時才出現一個男聲,問:「你是誰?」

麗至覺得荒唐。她說:「先生,是你打來的呢。你連你打給誰都不知道嗎?」

男人說:「是你先打給我的。我手機上有你的號碼。」

麗至霎時醒悟。這是她「代表」過的那男人。是那個哭泣的女人的前夫。

忽然之間,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好半天,麗至回答:「不是我打給你。有……有人跟我借電話。」

男人問:「下午三四點那時候嗎?」

麗至應:「嗯。」

男人說:「我手機忘了帶。那時我在外面。」

麗至說:「哦。」

男人又問:「跟你借電話的人,可以告訴我是誰嗎?」

麗至說:「我不認識她。」

她的確不認識那女人。

男人拉長了腔「哦」了一聲。

麗至這時想起了線索,她說:「她是你的前妻。」

更長久的停頓。後來男人輕聲笑起來:「我有很多前妻,你說的是哪一個?」

麗至不回答。開始覺得這男人輕浮。

後來這男人說:「跟你開玩笑的。」

然後他說:「你聲音很好聽。」

掛了電話。

這男人就是奶凍。

商品簡介

在這些故事裡,愛情逐漸地枯萎〜〜

以《自己的天空》成名的小說家袁瓊瓊,擅於掌握人性的細微處,刻劃女性心理尤其細膩。這本新作裡的故事篇篇易讀,發展卻令人驚奇,蘊含了無限韻味。她巧妙演繹都會男女的新愛情觀,在她筆下,那些原本單純而美好、讓人著迷的愛情,卻因人性摻揉了某些雜質,滲進了某些迷惘,讓愛變得瘋狂,也加速凋零,因而呈現複雜奇異的形貌;無論是等待的、錯失的、傷害的、遺忘的、荒謬的、失焦的……或許,這一切一切都與愛無關。

作者簡介

袁瓊瓊一九五○年出生於新竹市,原籍四川省眉山縣人。專業作家與電視編劇。早期曾以「朱陵」的筆名發表散文及新詩,更兼及童話故事。曾獲中外文學散文獎、聯合報小說獎、聯合報徵文散文首獎、時報文學獎首獎。著有散文《繾綣情書》、《孤單情書》、《紅塵心事》、《隨意》、《青春的天空》,小說《春水船》、《自己的天空》、《滄桑》等多部作品,極短篇《袁瓊瓊極短篇》、《恐怖時代》等。 老原的腦袋是花園:http://blog.chinatimes.com/yop/...

或許,與愛無關
作者:袁瓊瓊
出版社: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09-04-10
ISBN:9789574445882
定價:250元
特價:88折  220
其他版本:二手書 18 折, 45 元起